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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接触
王占黑 小说家
3年前
唯一明确的是,我无法,也不愿用自己最熟练的工作方式接近她。

乘务员拍拍我,我伸手给了马脸男人一巴掌,醒了。起初是个普通男人,我们面对面坐着聊天呢,他嘿嘿一笑,脸突然伸长就成了马,嘴套越过餐桌往我胸里埋,被我死死抵住。睁开眼,窗外雾气很重,万向轮在潮湿的地上滑来滑去,行人的面目被紧紧包裹在医用口罩里,扁平,稳妥,但我还是后怕了一下。还好这趟车终点就是上海,否则又要多一次睡过站的经历了。最远的记录保持在温州与福建的交界处,当时陶姐催得急,我只好临时找个旅馆住下,连夜赶工。本来是打算白天四处逛逛的,无奈连续出差实在太累了,睡睡醒醒,点了几顿外卖,那个叫苍南的小城,我一步也没走出去看。

前方屏幕显示晚间九点四十六分。我记得列车从郑州东开出那会儿,天还很亮,我还很清醒,计划要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过一遍录音,争取把庭审外的采集内容按时间顺序整理出来,以及,提前设好了闹钟,想在七点左右蹲一次列车落日。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在下一站就遭遇了出门在外最大的公敌。这使我必须一边努力辨识忽家村村民那口音调诡异的方言,一边尽可能排除某位年轻女性和她两个宝贝的单词接龙所带来的干扰。郁霞是哪年嫁过来的?Tree!她在村里有什么朋友?Elephant!忽继永平时多久回来一趟?Tsunami!等一下,学龄前儿童已经接触到这种词汇了?回过神,复又迷失在村民们激动而含混不清的回答里。看够了热闹,村民们各回各家,小猪佩奇出场了,佩奇和她弟弟乔治忙着踩水坑的时候,录音跳到我和忽继永在他家中的对话。我问,接下来还会出去打工吗?有没有想过再婚?毫无例外,这个瘦弱的跛脚男人总是回赠我一剂简短的咳嗽和长久的沉默。我还能记起那股沉默里混杂着稍稍冲鼻的烟味,从外院飘进来的鸡屎味,他那不知是吐烟圈还是叹气造成的微弱呼吸,以及门背后射出的,来自他母亲充满警戒的目光。她是盯着我,还是自己的儿子?老年白内障患者的凝视令人无从辨认,又莫名感到心慌。我一无所获地离开忽家,天色暗落,耳边只剩下远近平房生火做饭的声响,没风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整个村子被放进什么容器里哔哔啵啵地炙烤着,滚烫又平静。

车过徐州,宝贝们总算被佩奇全家的无聊对话放倒了,他们一消停,同车厢大部分人也安心睡了。我望着窗外持续闪过的平原,耳边是忽家村村委循环播放的防疫口号,不知怎么,脑子里又跳出郁霞那张失去表情的脸。四个小时,她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像是死了,又像是毫不在乎。很快,一个宝贝醒了,哭闹几句,另一个也醒了,吵着要下去吃必胜客。比萨斜塔?意大利!金字塔?埃及!头脑冷静的母亲开始借助抢答游戏转移饥饿时,我又走神了。这次我和宝贝们一同卡在了马丘比丘,焦急等待着智慧女神公布答案。这些知识同我有什么关系,两年了,地球村眼看着成了历史遗产,即便回到两年以前,它们也只和这片土地上的极小一撮人发生过关系。录音忽然变响,转入一个嘈杂中带点音乐的新环境,持标准汉语的女声凑近问道,请问几位?然后是再熟悉不过的女声,刘先生订位。我吓了一跳,自己竟然在和刘松霖见面那天也开着语音备忘录,这算什么,职业惯性,还是故意留个心眼?要知道为了见他,我特意从渭南赶去郑州,这可比直奔西安飞回上海折腾多了。


我发誓,刘松霖不是我主动联系的。前天夜里他突然来了条消息,最近忙啥?平生最恨这种问题,最近是多近,几天,几个月,还是一年?模棱两可的话我懒得说,也真的没什么可说,又不是几百万生意张口就来的中年大腹男子。成天忙死忙活围着热点转,转多了也明白,除了消耗自己的翅翼,苍蝇并不能为粪坑贡献一些什么。但错就错在我当时躺在县招待所的硬板床上辗转难眠,手头正缺个人解闷,老老实实回了一句,出差。在哪?他秒回。我发了个定位,谅他也认不出是什么鬼地方。结果他说,不远,来吧,我请你吃饭。又是这句。我想起上一次碰面,也是因为在中原出差,发了个朋友圈,刚好被他看到了,就招呼我完事去郑州玩。那是疫情前的夏天,他订了家高档却老土的酒店,两个人一张大圆桌,冷清又尴尬。刘松霖估计没觉得,自顾自聊起他那些国企宣传科的大小八卦,又点评了一圈我压根没听过的本地领导,和大学里一样,这个男人话痨且自我感觉良好。唯一能忍的是那张还算周正的脸,身板也练得挺厚,一看就知道工作不饱和。吃完,他问我晚上咋安排,要不要找个地方再喝一杯,我就懂了。第二天一早我赶飞机,离开房间时他还在打呼,直到中午才收到一句,一路顺风,下次来再喊我啊。笑死,口气活像个牛郎。

我听到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很不客气地说,咋回事,一出差就被你逮着。

派鸟盯梢了,他笑。

两年过去了,刘松霖看起来一点没变老,不知是不是白色 T 恤加持,肩好像还更宽了。他妈的,国企就是闲。

在那呆了几天?

三天,我说。

受苦了吧,来,补一补,这家烤牛舌不错。

这次他仍旧订了家老土的五星级酒店,只是具体位置改成了隐蔽在中间楼层的日料屋。和之前一样,刘松霖并不追问我工作上的事,去干嘛,有何进展,他对此毫不关心。这对我倒是一种难得的解放,终于不用像同陶姐或其他风尘仆仆的同行那样尽讨论些沉重的话题了。正翻着菜单,服务生递上一份酒水册子,我看也没看就说可乐加冰谢谢,刘松霖却一把拉住回撤的服务生,翻到后面几页对我说,别客气,随便点。

晚上七点,北方的太阳还没落下,桌上的蜡烛早已悄悄点上,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朝我笑了笑。

怎么,我说,成天陪领导应酬没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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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

写作者,已出版小说集《小花旦》《空响炮》《街道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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