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岁的时候,陈致在黄山顶上照相,一群穿黑色运动衣的中年人里,他显得很不起眼。集体照后是个人照,大家轮流去山崖上张开双臂,摆一种欲飞的姿势,背面是迎客松、云海,油彩画一样鲜艳的质地,小学语文课本里奇妙的黄山。洗出来后,上头有四个楷书的大字:黄山留念。
回来哈尔滨后,女儿过来看他。女儿是青年表率,在教育局德育办工作,一身正装,细细看过他刚刚在电视柜上摆好的照片,仿佛要从其中找出什么纰漏似的。陈致在一旁站着。末了,女儿终于直起身来,对他说,黄山是不错,下个月去哪,选好了吗?陈致说,你定,你定吧。女儿在家里象征性地走了两圈,目光在一屋的陈设上横扫,最后在临出门前才落回到陈致脸上,坚定道,明天是我妈的周年,五年是大日子,别忘了去看她。
陈致不很懂她,前些年大病办了病退之后,整个人愈发迟钝,只知道默许女儿这样每月一次地送他出省游玩便是对她的补偿。上一次两人静下来说话,已是在四年以前,同样是玉萍的忌日,天下了瓢泼的春雨,一父一女站在乾坤园公墓里面,女儿忽然对他说,妈已经没了,哪天你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陈致这样听着,一颗心震动起来,终于是没有应答。他知道她二十岁就买了心经来抄。
这无力的感觉,陈致将女儿送出门去,自己在玄关处站了很久,那感觉像许多年前被警察叫去给林见青认尸,在大街边拦车,实际满脑子想的是一头撞死,最后多亏是痛到没力气寻死,只得每天以一种葬礼般的心情耗将下去,就这样一路耗到今天。
陈致记得那年月红色的月亮,后来他同谁说起,别人都不承认九十年代曾有过一轮红色的月亮。冬日里,月光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打滑,他和林见青在冰面上躺下来看天,红月亮就那样静静地挂在天上。四周站着高高的松树,林见青紧紧攥着他的手,笑起来,笑声像一把清凌凌的河水,让陈致很难忘记。现在他有时独自在家里放着音乐,听人唱,说不出也抓不住的才是真的,就想到自己也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只是没有着落,只好一咬牙全都埋了,假装忘了,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慈悲。
生在文革的前一年,是陈致后来想起常常在心中自觉奇异的事情。天地间蓄着股永恒的力,命运正冥冥中做着许多打算,他就在这时候出生了。其时父亲在县里的建设小学做校长,批斗时被人第一个当成靶子,剃阴阳头,戴高帽子,印象最深刻是小时候总听母亲念叨,从前过年是有很多邻居找咱家写对联的,现在全都没了。童年过后,莫名其妙地,陈致又听人讲到平反,母亲挑了个有湛蓝天色的日子,穿着件绿色的旗袍,一手拉着陈致,一手指挥工人将老家的砖房扒了,墙里面跳出上百本用塑料布包着的书来,许多东西都是这样才留了下来。到读高中时,他已将那几百本书全部看过了,并将这当作尊严与信心,自父辈传承下来——十七岁就翻烂了四本爱伦堡,连拉美的书都读。他觉得自己聪明,直到他认识林见青。
林见青是不读书的。陈致第一次见他,并没发现这事,本以为文化这东西常常是写在脸上,原来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又或者是自己被他给迷住了,完完全全。陈致也这样想过。
一九八三年,两人都十八岁正,林见青住在城南,陈致住在城北,那时候生活像一碗平静的水,像沉默的庙宇。生活的间隙里听说林见青的名字,只知道是那成日在东大坡坐着的疯子林福生的儿子,鸿雁在云鱼在水,童年时字字句句念过的宋词,陈致觉得他与林见青本来该是这样,像天上的鸟和水里的鱼,没有什么交集。高考后参加同校同学的升学宴,席间朋友指给他讲,那个是林见青,站在窗户旁边的那个。陈致诧异道,留头发那个吗?这么漂亮,我以为他是个男的来着。朋友说,当然是男的,他就爱这样打扮。听别人说他喜欢男的,而且玩得很开,很放肆的。过了一会,又于心不忍似的补充说,不过他家那个样子,也难免,他妈死了,他爸又不正常。陈致沉默片刻,应道,这也没什么,看他很受欢迎的样子。
林见青后来回忆说,我那天的确好看!衣服是新买的,想的都是终于考出去了,实在是等不了了。
陈致说,是很漂亮,你还唱了首邰肇玫的歌。
他是个坏的丈夫,坏的父亲,这些事他自己知道的。早就知道。刚开始同王玉萍约会的时候,他总是四处神游,同事过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给他和玉萍拍照,他就很不自在,眼睛总不受控地别开镜头,一副不在现场的样子。他想他或许就是不愿意出现在这框照片里头,但又觉得自己不应当这样,只是下次拍照,照样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玉萍总要开他的玩笑:“陈致天生对相机过敏。”怪不得女儿恨他。她小时候翻过陈致压在床垫底下的旧照片,她知道爸爸不是对相机过敏。
原谅别人,原谅自己。那一天林见青蹦蹦跳跳地在木制的主持台上唱歌,他一笑起来星星都是为他亮的。
回到家里,陈致从攒了半年的五块钱里抽出三块,想了想,索性将五块都揣了起来。他虽然讲不出来,但隐约有了种混杂着兴奋与挫败的感觉,原来他等待的东西不在白先勇或张恨水的任何一篇小说里,整面的书墙倾倒下来,陈致跑出门去,迎面撞上正在院里给自行车上锁的父亲。他率先解释说,我出去找个同学,刚才落了书在他那儿。
林见青见到陈致来找,不能不觉得诧异,这人并不是他的朋友,连认识都不认识,却一意要请他去吃砂锅,点什么都行,汽水也随便他喝。他简直太惊喜了,“我的天,我到现在还觉得你是找错人了!”等着上菜的功夫,林见青一直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句话。
不过他并不见外。陈致说他唱歌好听,他就神采飞扬地给陈致讲起来,他心里的爱情电影,配乐用的一定是邰肇玫的曲子,“永恒的玛丽亚,水蜜桃玛丽亚,美丽的色彩都落在她的脸上”,听起来很美,很天真。如果以后有机会,他一定会去拍电影,拍一个很慢又很忧伤的片子,开始的时候好,后来的时候忧伤。平时他走在路上,脑子里就跳出许多想法,许多镜头,一个接着一个。他不停讲,陈致也不觉得无聊,天黑下来,砂锅店关门打烊,林见青就拉着他在街上乱走,一路走到大河的边上。
真是巧合,两人都是今年被哈尔滨师范大学录取,陈致是数学系,因为父母愿意让他学理又期望他做一个老师,林见青是中文系,因为从没谁对他有过什么期望,且师范学校在那时是不收学费的。
一整个暑假,除了林见青偶尔不知所踪的那些日子,两人都整天地待在一起。那时候阿什河年轻,太阳也年轻,连日的游荡里,林见青常常提议去市场偷一个西瓜,没有原因,没有目的,纯粹是出于好玩,最后陈致竟真的陪他去偷了西瓜,光天化日,那幸福简直让人看什么不像什么。林见青抱了西瓜就跑,陈致死命追在他的后面,根本不敢回头,生怕被人认出来找到家里面去,母亲一定会连连给人赔礼,父亲一定会对他动手,一连几天的担惊受怕过后,居然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天两人跑到糖厂的家属楼下,林见青一边试图劈瓜一边大笑,劈完了还给他讲,这一片在一战那段时间还接待过波兰学校的夏令营,你能想象吗?八十年前的外国小孩!那时候阿城多破啊,居然还有人来这地方度假。陈致不停点头,心里面怕得要死,但还是止不住地笑着。
就想到自己也有许多这样的事情,只是没有着落,只好一咬牙全都埋了
陈致的母亲敏感,很快觉得不对,但也不知他每天都和谁出去,于是在餐桌上时常暗示似的,说些太早处朋友的坏处。他只当听不懂一样附和,照旧同林见青往街上跑,得了点钱便送他礼物,从磁带到衣服,只要是林见青喜欢又不舍得买的,他看到了就会记下。陈致当然送过书本,但林见青一手推拒了,说没事时从不看书,陈致问,那你怎么学中文系?林见青翻了个白眼说,看的时候都能看懂,没事的时候不看!谁告诉你懂中文必须得爱看书?
陈致从没和林见青讲过“喜欢男人”之类的事情,但他看得出来,更知道林见青已发现他看得出来。大学报到前的那天晚上,陈致在他家门口等他,林见青出来得比约定的时候晚了不少,眼睛红着,但脸上并没有什么泪痕。陈致问,你咋了?发生啥事了吗?林见青说,我不舒服。那时候陈致还不知道发生什么,无论怎么问他,林见青都只是说他不舒服,声音像是在冷水里洗过。
两人第一次接吻也是在那一天,他们又一次走到河边,月光凉丝丝地扫过肩膀,彼此什么话都没有讲。
回家路上,林见青终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的,我自己都还弄不明白呢。
林见青很得意,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这样,是程成告诉你的对吧?
是,他说你玩得很开。
林见青对此嗤之以鼻,跳过去拉陈致的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知道个屁,说得像他和我玩过似的。
你怎么今天突然和我——
林见青笑起来,早一天说就早一天在一起啊。
和林见青在一起,陈致觉得回家的路变得很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天地都成全他们。林见青给他讲小时候的事情。很多年前,他还住在邮局边上的一条巷子里,他家在巷子里打头,屋里空空荡荡,除了弹簧床和一只断了提手的铝壶以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就每天搬着板凳坐在巷口,从早到晚,观察人们在这里来来往往的样子。住在巷子最里面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和我们都一样的”——林见青这样说。别的居民都避免和这人照面,只有他不在乎,傍晚时,他总看到这个男人带着其他男人回来,手挽着手从他面前走过,在空气里留下一股极重的脂粉香气。那时也不懂是怎么回事。
陈致很羡慕,我小时候从没有过这样好玩的事,都是我妈教我念书。林见青摇摇头,没什么好玩的,我小时候什么都没有,天天和我爸一起,穷到头了就什么坏事都见过,所以后来才觉得非得考出去不可,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待着。陈致犹豫一会儿,小心地问,你爸他真有疯病?林见青冷笑一声,浑身又戒备起来,我爸,可惜了,我倒希望他是真疯。
对于陈致而言,这些事他没法和别人提起,很多事瞒住了就是瞒住了几十年,恨不能连自己都骗。和林见青刚刚在师大上学的那段日子,陈致总是怕被人议论,现在想想倒觉得能让人议论是何其幸福,书念不下去也没有什么。一三年的时候,有一次同妻女回父母家吃饭,父亲在饭桌上评论社会新闻,你说我年轻那时候咋就见不着同性恋呢,我估计是他们躲起来了,找些没人关注他们的地方,或者就自己折磨自己去了。女儿夹菜的筷子一抖,陈致一时间也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只觉得恨意骤起,多不值得,搞了半天是他们自己折磨自己。
入学不久,就有人找林见青过去喝茶,不停地做他工作,要他将头发剪了。他回头告诉陈致,陈致说,没必要吧,大不了走路时候躲着点老师。林见青说,躲他们干什么,我自己的事,为什么人人都要来管?后来始终拗不过陈致,在学校里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大课时坐在角落,物理意义地埋在人群里,可就算这样最后也没能躲得过去。起初他们只是自认倒霉,很久以后才明白这都是同学举报,单躲着老师是没有用的,不止说头发,还说他心术不正,和同学搞不正当关系,风评很差。管德育的老师先前说不动他,这次给人推到副校长那里。办公室里有几盆君子兰,上面开了硕大的白花,林见青怎么看怎么别扭,过了会儿才发现那是些插上去的假花,屋里还有一张很宽阔的木桌,上面只放了一只茶杯,副校长就坐在桌后和他讲话。副校长语气坚定,讲话如同铸铁,我知道你家里情况复杂,但现在进了大学,也是你改变命运的一个手段,不要这时候闹叛逆,搞特殊,个性太强。林见青不理解,这就是我本来的个性,什么叫个性太强?副校长说,留什么长头发,和同学的关系弄得很复杂。我不是不理解你,我小时候家里很穷,菜市场散市了我和我妈就去市场捡菜,可是现在呢,谁说像我们这样出身的孩子就发展不好?我照样进大学,照样坐办公室。这不都是努力的结果吗?你再这样子混,我也得给你记过,不服从管理,要别的同学怎么想?这处分塞进你的档案,可就要跟着你一辈子了,以后工作了,人人都看得见这些东西。你念了师大,难道不想做个体面的老师,给你爸爸更好的生活?这是副校长第一次找他谈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