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战事爆发后,编者想起几年前读过作家朋友钱佳楠翻译的两篇乌克兰作家卡特琳娜·芭布吉娜的短篇小说,印象颇深。赶紧与佳楠联系,看看有没有可能再翻译她的其他作品。佳楠很快透过她的同学、芭布吉娜作品的英文译者安娜·莱丽芙获悉,原本住在基辅的卡特琳娜·芭布吉娜已和上百万同胞一样,带着母亲和孩子离开乌克兰避难,刚到波兰不久。在编辑这两篇钱佳楠用两天时间迅速译出的短篇小说《老伯伯》和《“鸡心”理查德》之时,我们也收到了芭布吉娜的授权书。小鸟文学也在联系其他乌克兰重要作家的作品授权,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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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
很久很久以前海岸线就退了,连贝壳都已化进了沙子。即便你有十足的好运找到一枚碎壳,或藏在苔藓下,带刺的藤蔓下,抑或埋在老旧的树根之间,那也只会是蜗牛壳,不会是其他的。那只蜗牛曾于夏天住在这儿,而后死了,风干了。但是,这儿所有的沙子都来自海底,都是碎成齑粉的贝壳和微小的干海藻。这儿的松树长势很好,土豆则生不了根。所以当爸爸说老伯伯自海岸线退了之后就住在这里,我真的没法相信。萨沙是一个字也不信。
但是,真的,老伯伯老得像古人。
我们这儿多的是这样的古人,老人多过年轻人,即便你没法看到所有人。每家每户都有个古人。老伯伯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在教堂里,萨沙和我打量着这些这么大年纪还能出门的人。看,这位是卡齐克·温特尼夫,身体萎缩,皮肤干瘪,蜷在坐车里,是婴儿的坐车而不是轮椅。他的女儿纳迪卡推他来教堂。卡齐克也是古人。看,那位是玛丽亚·多里夫纳。玛丽亚·多里夫纳还能走,不过如果靠脚走,她得花一个星期才能来到教堂。我觉得她不算古人,而是活化石。
他们整天做的就是相互炫耀。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炫耀自己的小毛小病,恰恰相反,他们炫耀自己还能做的事情,炫耀谁活了多少岁。他们炫耀自己又捱过了一周,一天,就仿佛这是一场比赛,看谁撑到最后。
老伯伯比他们所有人都老得多,但是他从不炫耀。他也不去教堂。萨沙和我曾送他去过一次,他站在门口,而后一瘸一拐地离开,念了几句祷告。那天很暖和,我们刚给他洗过澡。只要你给老伯伯洗澡,他就没那么熏人,只有发出来的呼吸有点儿臭。我真的不知道臭味是哪儿来的——他已经没牙齿了,连舌头都没有(我甚至检查过一次)。萨沙说,老伯伯还剩半条舌头。有可能是从哪里摔下来的时候自己咬掉的,也可能是因为犯了什么罪被割掉的。人家说水手就有那样的刑罚。老伯伯没法正常说话,所以他大多数的时间一声不吭。但去教堂那趟他说话了。一看到教堂,他就猜到我们去哪儿,而后嘟囔:“别搞这一套。”接着他转身,开始往回走。老伯伯走路还不及说话。萨沙和我愣了一会儿,看着卡齐克·温特尼夫、玛丽亚·多里夫纳以及她刚从加拿大回来省亲的女儿,他们全坐在教堂里听布道。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也回家了。很快我们就追上了老伯伯,他没走多远,但他还在走,而且边走边哭。老伯伯哭起来很吓人,就像他突然忘记怎么呼吸了。我试图用各种方法补偿他,我把能找到的最好的苹果捣碎给他吃,他还能吃捣成泥的苹果。他也能喝汤,能吃淋上酸奶油的土豆泥。他还能喝私酿酒。但老伯伯吃不了面包,所以他就干瞪眼,眼神充满哀伤和愁苦,尤其是看到洋葱面包的时候。那天从教堂回来后,我帮他嚼烂了黑麦洋葱面包,吐在他的手心里,而后去萨沙的房间,这样我就不用看着他是怎么吸吮掌心里的面包的。老伯伯不再哭了,他像马儿一样爱着面包。
老伯伯在我们家修整。爸爸说他还要再等七年*,那些舰队才会离开。那些舰队会带老伯伯离开,但他得修整好才能有力气去到海边。他肯定打算走路去那艘属于他的军舰,不然他们要怎么带他走?没有别的办法。没人会帮他——这是他哭泣的原因。老伯伯是个二等小官。我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因为我还没开始上学。萨沙已经上学了,但他也不清楚。爸爸说那是老伯伯的随身文件里写的官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