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小鸟问答 Vol.17
小鸟 小鸟问答
去年
五月了。祝所有人有别人拿不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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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说,“这个憋闷的春天是不是已经让你绝望了?”

我们幼稚了。

在提供绝望扼杀希望的创意大赛中,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创造力,以至于我们人生迅速地就进入到时空宇宙的开盲盒状态。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早上睡醒之后发出天问:“今天是 14 天的第一天吗?”后来,你就要去猜,他们对空间有什么新的想象,对于空间的理解不断刷新,而且他们很热衷于对每个人的空间进行精细划分。

开始的时候,还会觉得科层制官僚体系抹杀人的情感和身份。比如他们是父母吗?他们有父母吗?他们是上海人吗?他们也会讲上海话吗?他们家住在哪里?他们有邻居吗……官僚体系会把这些抹掉。但即使这样,我们也知道一个人会有底线的。

后来,发现不是啊。他们在硬隔离之前,先把人心与人心之间的互通硬隔离起来了。

我只能说,权力这东西太让人享受了。他们控制不住他们自己了。权力让他们发起癫来。人类可能未必总能理解彼此的苦难,但赋权之后的膨胀都是相似的。每一个哪怕只被赋予了微小权力的人,无论他具备怎样的能力,都有可能把这微小扩张到极致。

而且眼见得,他们上瘾了。

ii

我于今天,更深刻地理解肖斯塔科维奇所说的话。


有时候,人们说到或写到德国死亡营的头子喜爱并理解巴赫和莫扎特,等等。还说他们听舒伯特音乐时流下泪来。这些话我不相信。这是谎话,是记者撒谎。从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真正理解艺术的刽子手。

但是这些不断传说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人人这么希望暴君成为艺术的“赞助人”和“爱好者”呢?我想有几个原因。首先,暴君是又卑鄙又聪明又狡猾的人。他们知道,对他们的肮脏勾当说来,如果他们装出一副风雅饱学的模样,那要比露出无知、粗野的腔调有利得多。让那些动手干这种事的人,那些爪牙去当粗汉好了。爪牙是以粗鲁为荣的,但是大元帅必须始终在任何事情上都是智者。这样的智者有一套庞大的机器为他服务,写书做文章赞扬他,还代他写演讲稿,代他写书。任何事情,任何问题,都有一大批研究人员为他准备书面材料……

至于那个所谓崇拜莫扎特的死亡营主管,他有一个负责思想的助手,助手又有他自己的助手。一般地说,只要找一个受害者就行了。这个受害者说,莫扎特是个优秀的作曲家,那个刽子手在场,听到了,于是把他绞死,而把关于莫扎特这句话放在自己嘴边,好像是出自他自己的思想。他两次抢劫了这个受害者,抢走了他的生命,还谋得了一份遗产。而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说:“瞧他多么有教养,多么聪明,多么文雅。”


那些把市民摁在地上拖到车里拖进方舱破门而入声称执行任务甚至声称他也没有办法的人,他们会在脱下他们不管什么颜色的制服之后,成为一个莫扎特的爱好者,他会懂声乐的几种唱法?他会读书?他会成为一个懂得欣赏人类艺术的人?别逗了,他们不会。

4 月末的读书日,有马屁精们又祭出了那蒙羞的书单——对,那个书单里每一本书的作者都如肖斯塔科维奇所说,遭受了两次抢劫,“抢走了他的生命,还谋得了一份遗产”。

布罗茨基说,“与一个没读过狄更斯的人相比,一个读过狄更斯的人更难因为任何一种思想学说而向自己的同类开枪”。对,他没读过。

iii

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创造更多更好的东西,让他们害怕。

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说:

“我早就想过,真正的诗歌,就其本身,就其本性,独立于所谓内容之外——是反警察的、反法西斯的、反暴力的物质,不知人们何时何地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本身就是自由的胜利。官僚体制隐约地感觉到这一点。日丹诺夫觉得他不喜欢阿赫玛托娃,其实他痛恨的是与他自己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方式体现在任何真正的诗歌中,体现在阿赫玛托娃伟大的诗篇中。‘何必吞吞吐吐?’这位大官僚听诗歌朗诵的时候隐约感觉到了。在诗歌的语言背后他嗅出另一层思想——并非没有原因。这种思想就是对自由的肯定。他模糊地仇恨诗歌,仿佛在梦中,但对诗人的仇恨是十分清晰的,因为他们也是一种权力。哪个国家允许身边存在另一种权力?国家越强大,管理得越好,权力越集中,国务活动家越疯狂地仇恨自己的竞争对手——诗人们。这是嫉妒。”

所以,我们坚持每个创作者,继续你们的创作。特别是我们年轻的小说家们,继续创造。爱写爱情就写爱情,爱写校园就写校园,爱写迷茫就写迷茫,爱写性写性。写接近于永恒至少是更久远的东西,让他们嫉妒的东西。

iv

原谅我们,引用了好几个苏联人的话,因为我们身在上海,上海现在就是人类新世纪的古拉格。而此时此刻根本不止一个上海。我们引用这些人类的精华,让听到的人精神不被粗野侮辱践踏。

v

上一次,我们说,警惕所有宣传。有读者写邮件表达不同意见,文本如下:

关于您说的“小说只能是小说,不要宣传”这个观点。我个人认为,如果是政治宣传或者意识形态方面,当然是要警惕的。可是如果是社会热点,会不会写小说的人只是想引起大家的反思与探讨,而不是为了让更多人看,有更多的关注度呢?也许写关于拐卖的小说不是为了宣传什么,也不是“蹭热点流量”,用“指责”来说似乎不太妥当(当然您是用的“不会指责”,但是这也同时意味着您认为这是在“蹭热点流量”)。我相信会关注和投稿小鸟文学的朋友是真心喜爱文学和阅读的朋友,是会沉下心来思考的人,这样的人的目的也不会是“蹭热点”。最近拐卖新闻占据大家的视野,那么有些人用写作来表达自己的关注和反思是不是也是可以的呢?我个人认为社会话题是写作中会被探讨的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我们在半个月前,就已经收到上海封城题材的小说了。比写微博还要快。我直觉写好的概率不高。

我觉得“蹭热点”这词,听起来是不大好。它是这个时代的粗鄙语言汇集成的粗鄙评价体系之一。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提醒:每个认真的宣传者都会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一位过去的同事在四月初的朋友圈里说,有人批评他这几天的文章中“我们”“他们”这样的词用得有点多。他说他在这个时候,可能比一般人更懂得什么是想象的共同体和真正的共同体。我认为即使如此,也应该谨慎使用。

如前所说,如果立志于写诗与小说,那要写让他们嫉妒的东西。

vi

但是,我们还是出了一期增刊。

是啊,有点分裂。那些东西让我们愤怒,让我们做出应激反应。我们要发出我们的声音。(看,我们反对的复数人称“我们”、“他们”,因为愤怒而发出急迫的声音——这些号称一直强调要警惕的东西都在这几句话里暴露无疑)。是啊,百十年来都有一个让所有人纠结的巨大管理象限——“紧急不重要”“重要不紧急”“紧急重要”“不紧急不重要”,翻译成我们熟悉的语言就是“救亡与启蒙”。

总是有一些突发的东西,让你放下重要的事。心想,至少这些东西是有记录和档案价值的。就是这样,我们觉得应该保留这些文字。一个月时间之内,我们见识了各种文体,使我产生毕加索一样的艺术幻觉,本来历时性状态的历史中的种种面孔如今共时性地存在于一个头颅之上。

vii

说到此处,有一位程序员发微博私信跟我们说,“你们的作品不单单是文学作品,更是很好的精神滋养品。在程序员这个群体里,恰好需要这样的东西存在。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被代码,技术文章,卖课,贩卖焦虑与 996 裹挟,他们真的很需要你们这样的作品来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我发这段私信的原因,是因为我想把你们作品的 pdf 放到 github 上,让更多的程序员知道它们的存在,请问这样可以吗,这些 pdf 本身是我作为你们会员自己下载下来的,这样公开分享可以吗?如您有收到,还请回复一下,感谢!”

我们已经私下里回复过他了。在这里也跟所有人再说一次:会员可以免费下载所有小鸟文学杂志,并“鼓励把作品带给他认为值得分享的人”。下载特刊,无需会员。

viii

封面的鸟。

叫“白领翡翠”。鸟纲、佛法僧目、翠鸟科、白领翡翠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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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内容预告。

本卷会发一篇来自乌克兰的俄罗斯人日记。作者是人类学家马强老师的采访对象“老谢”。马老师说:“通过他的日记,俄乌冲突不再是军事力量的此消彼长、国际政治的波诡云谲,而是能让我们感到战争中普通人的脉动与呼吸,触碰心灵深处的情感,以及战争阴云下的悲惨命运。”

五月小说家是彭剑斌。彭剑斌的作品风格多变,这一回让人想起塞林格,不光是语言的节奏感,还有那种在年轻尚可挥霍的时光里调入一丝沉重现实的质感。塞林格的配方很常见,说是大众偶像绝不为过,但彭剑斌跳出了流俗。

田野中国栏目本卷会更新一篇凉山女性的故事。一个完整的个人生命史,和毒品、艾滋纠缠在一起。作者是南开大学社会学系助理研究员,博士论文做的是凉山彝族女性的艾滋风险叙事。她希望将论文中有关毒品、艾滋病如何进入彝族女性生活世界的内容以个人生命史的方式展示出来,因此有了这篇“田野中国”,《阿母的故事》。

有一篇书评推荐,书是《亚裔美国之声》,这篇叫做《高雅的边缘人:为什么亚裔热衷学习古典音乐》的文章探讨一个问题:为什么亚裔会在象征西方文明精髓的古典音乐界“扎堆”?答案并不完全在于教育传统,更是音乐背后的种族认同。

长乐路百业指南继续更新,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在上海封控期间有了自己的宝宝,祝贺!哦对了,上个月的微博误报,荒诞笔记要在本卷才结束。因此读者还能看到一期荒诞笔记。这一期说被扭曲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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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了。祝所有人有别人拿不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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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电影《镜子》(1975)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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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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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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