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近况
伊险峰 杨樱 长乐路百业指南
3年前
我们想知道,我们⻓乐路上的朋友们他们都怎么样了。

辉哥闲不下来,做了志愿者,每天穿着蓝袍子防护服,跟着发抗原收抗原,通知去做核酸,发物资的时候,不要你去领,一定要送到家门口。

他家门口是社区中心,他儿子小七是社区吉祥物及灵魂人物,辉哥太太 Emma 是这个四十几户人家的社区团购专家。

辉哥承包长乐路的中通快递,在上海已经快十五年,熟悉长乐路每个空间、弄堂和门牌号,熟悉三教九流,擅长与各色人打交道。

有钱或者背景深厚的人,经历封城起初短暂慌乱之后稳下阵脚,各种渠道物资充裕;辉哥认识的那些各种跑江湖的人,本来就靠觊觎各种机会揾食,封城之后,这些江湖人士先出场,他们生存机会更大,而且确实会赚一些钱。但这食利空间巨大,很快就会有寻租的、擅长跟政府打交道的人、政府背景人士的代理商们循味儿而来,市场就不再归底层的江湖人士所有了,而且他们往往就此被指责为投机倒把,是最先被打击打倒绳之以法的对象。

辉哥认识的江湖人士,帮蒲园度过最初窘迫时光,卖些小菜,避开所有检查,那时检查并不像今天这样穷凶极恶。价钱贵当然会贵一些,也不离谱。

辉哥很早就有通行证,但小七太小没打过疫苗,所以辉哥牺牲收入,四月里可以狠狠赚钱的那一个月他就甘心做志愿者。

即使蒲园成了防范区,辉哥也不出去。他可能还是害怕。在他家门口的社区中心里,他不时会宣布他对周边疫情的新发现,他有三四个软件还是小程序,查周边阳性,他会说襄阳北路全是,后来又说长乐路上只剩下我们这里才安全。他也会说快递和外卖的不安全,都是中队长,都是拼了命的,他批评这些同行们。

到五月初,人呆得烦躁且呆滞,Emma 和辉哥有时会生气。辉哥大声说,明明已经做好的事,为什么还要再做一遍,你就是看我不顺眼!Emma 说,对,我看你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晚上,有人看到辉哥在弄堂里跟人聊天,聊到不能再晚了,回家,门锁着,辉哥并不喊 Emma 开门,辉哥喊“小七开门!”有人路过,看辉哥讪讪坐在门边玩手机。隔一会儿,又听辉哥喊小七开门。门有响动,辉哥回家了。

辉哥下定决心还是要出去工作。在院子里说,每天要做核酸,每天要做抗原。跟社区也商量过了,闭环,出去了门,就不回来了。晚上,有人看到一个骑助动车的大白站在门口,问谁家这么晚还有快递,大白说我是辉子,叫 Emma。Emma 拿一方便袋交给辉哥,说这是牛奶,橘子,又说洗发水和沐浴液都放在前面的包里了。有人问辉哥,公司有宿舍吗?没有。辉哥带去一个行军床。辉哥说挺好,有热水。

出去工作的辉哥,有时在群里发照片,南京东路现在是这样的;延安路下面每个路口都有路障;到处都是关卡;我可以给你们带昌平路肯德基,我请客;公司有一批玉米要不要;公司有西瓜,7 块钱一斤有人要吗;公司有鸡蛋,35 块钱一板你们统计一下;很快,他就会带着玉米,带着西瓜,带着鸡蛋之类回来,停在门口,里面的人有志愿者沈老师,有保安老罗,有 Emma,拿着酒精喷包装,辉哥照例说,现在哪条路哪条路不能走了,你们要什么,你们有什么要送出去的东西。很快就走了。

很高兴看到在很小很小的一个局部,辉哥,还有他们家很小部分很小部分地恢复了正常。虽然小七夜里十一点多会大呼着爸爸爸爸往外面跑,Emma 大喊着小七你回来,爸爸臭臭。

到五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常态了。长乐路上现在最多三种声音。救护车的声音,它们是到一妇婴的。新的、多出来的是几乎每隔两个小时就会有的一阵狗的嘶咬声,街上的狗都变成野狗了,他们会抢他们的物资,过一段还可能会抢地盘。还有越来越多的警车的声音,这路上没有多少人和车,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威严,那么威严地使用他们的高频喇叭,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

我们想知道,我们长乐路上的朋友们他们都怎么样了。


01

和小胡上一次见面是在他同乐坊的新店里。冬天,他的清酒店从襄阳北路搬到了西康路,一个新开的工业园区,颜料厂改的,开业的时间比他宣称的晚了大半个月,冬夜里小胡的店是那个园区里唯一的光源。“真的,我就是被忽悠了。”他坐在我对面,喝朝日纯生,我吃一碟毛豆。后厨还得磨合,毛豆煮的时间短了点儿。

这是他那天晚上说的唯一一句抱怨。胡老板,丹尼尔,1988 年生的进取青年,那天晚上主要负责向我展示“别人恐惧的时候你应该贪婪”,每报出一组新业务,就跟着掩饰不住得意的大笑。十四家店,同时开张。浦东浦西,从茶泡饭到原生态火锅,绝不重复。一张会员卡,吃遍十四家。

“我的人生就是吃喝玩乐。”小胡意气风发。

小胡是我在长乐路上认识的第一个生意人,来自湖北潜江,据说是新晋小龙虾之乡。当时他在襄阳北路那家店还没有与公路商店合作,挂牌“御田酒场”,主打关东煮。

小胡原来做葡萄酒进口。后来自己做 bistro,除了这家 10 平米的清酒 bistro,还有隔壁的红酒 bistro。当时他说,全中国出了上海这片梧桐树覆盖的区域,bistro 开不起来。“至少五年之内开不起来。”

不过冬天在御田酒肆那次,他说他已经改变看法了。bistro 生意现在可以开到上海之外了,他找到了新的合作伙伴,和那个 14 家店的宏图一样,财务预算已经在 excel 上一字排开,他推开毛豆给我看手机,斩钉截铁。

4 月 9 日的时候跟他打过一次招呼。他说挺好挺好,吃喝充足。又问店怎么样,答曰“全关”,配以三个捂脸的表情。当时全上海的话题是物资。每个人能不能吃得上饭,是日常问候开场白。

又过一个月,美团外卖每日都有新的小餐馆和小酒馆上线,上海还有一个“酒吧服务业复工复市疫情防控指引”发布,又问他有没有搞到复工证,进入保供行列。

早上发的消息,午饭之后回复来了。“老早就是保供企业了,但是街道不让营业。”

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问店是哪家店,人在哪个区。这才知道小胡因为某些原因一直住在酒店,襄阳北路的店因为周边社区疫情严重没有复工的可能,唯一还在争取的就是同乐坊这家新店。

然后对话就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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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伊险峰

出生于辽宁海丰张,满族。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沈阳铁路局,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媒体,也写东西。

杨樱

以《第一财经周刊》记者和编辑作为职业生涯起点,联合创办“好奇心日报”,现在是“小鸟文学”创始人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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