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体系之对象的非人化
在官僚体系的背景下行为的另一个同等重要的后果是官僚体系行为对象的非人化,也就是可以用纯粹技术性的、道德中立的方式来表述这些对象。
我们将非人化和集中营囚犯令人惊骇的画面联系起来——他们所受的侮辱是:将他们的行动降低到简单生存的最基本水平,禁止他们使用人格尊严的文化符号(包括身体上和行为上的),甚至让他们失去可辨识的人相。就像彼得·玛什所说:“站在奥斯维辛的围墙边,看着这些消瘦的骨架、皲缩的皮肤和深陷的双眼——谁能相信他们真的是人?”但是,这些画面只是所有官僚机构——无论这些官僚机构目前所从事的工作有多么仁慈和无害——都具有的某种趋势的极端表现。我认为对这种非人化趋势的讨论,与其关注其最耸人听闻和最恶劣的、但所幸是鲜有的表现形式,倒不如关注其更加普遍并因此具有更大的潜在危险的表现形式。
非人化开始于官僚机构行为所针对的对象因为拉开了距离而可以并在实际上被简化为一套定量措施之时。对铁路经营者来说,对他们的工作对象惟一有意义的说明是吨/公里等计量单位。他们并不处置人、羊或带刺的铁丝;他们只需处理货物,这就意味着一个完全由测量组成并缺乏质的规定性的实体。对大多数的官员来说,甚至如货物一类的东西都意味着一个非常严格的质的规定性界线的限制。他们只处理他们行为的财务结果。他们工作的对象是钱。钱是在投入和产出两端惟一出现的东西;正如古人精明地观察到的,钱财(pecunia)显然是不会白白被发现(non olet)。随着官僚化的公司不断地膨胀,它们很少把自己限制在行动的定性比较特别的领域。由于在运动中受到获利主义(lucrotropism)——一种令他们的资本获得高回报的牵引力——的引导,他们斜向扩展了。我们应当还记得,大屠杀的整个实施是由国家安全总局的经济管理厅负责的。此外我们也知道,纳粹的这个命名并不是想作为一个策略或者一个伪装。
跟所有其他的官僚机构管理对象一样,作为对象的人已经被简化为纯粹的、无质的规定性的量度,因而也失去了他们的独特性。他们早已被非人化——这是就叙述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或对他们所做的)事情的语言有效地防止了其指示对象受道德评价的意义而言。实际上,这种语言不适合于标准的道德陈述。因为只有人才是道德命题的对象。(确实,道德陈述有时的确延伸至其他非人类的生物;但要达到这种效果,就必须从它们原初的神人同形同性的立足点开始扩展。)人一旦被简化为零就失去了这种能力。
非人化与现代官僚体系最本质、最理性的趋势密不可分。由于所有官僚体系多少影响着某些作为人的对象,因此非人化的负面影响比将这种影响与它的种族灭绝结果几乎完全等同起来的习惯所具有的影响要普遍得多。战士被命令射击目标,当目标被射中时就会倒下去。大公司的雇员被鼓励去破坏竞争。福利机构的官员在这一时间操纵的是可自由支配的奖金,而在那一时间又是个人存款。他们的对象是补助金的收取者。要感知到并记住所有这些技术术语后面的人是很困难的。而问题在于只要还在官僚体系的目标的范围内,他们最好就不要被感知和记住。
一旦官僚体系执行的任务的人类对象被有效地非人化,并因此被废止了作为道德需求的潜在对象,他们就会被带着道德冷漠的眼光来看待;一旦他们的抵抗或不予合作阻缓了官僚程序的顺畅之流,这种道德冷漠就会很快转变为非难和指责。被非人化的对象连一项“事业”都不可能拥有,更不要说一项“正义”的事业了;他们没有“利益”值得考虑,准确地说就是没有要求主体性的权利。他们因而变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因素”。他们的难以管束进一步增强了团结公务员的自尊和友谊的纽带。现在,后者把他们自己看做是一场艰苦斗争中的伙伴,需要勇气、自我牺牲和对事业的无私奉献。不是官僚体制行为的对象,而是行为的主体在遭受痛苦,值得同情并应受到道德的赞扬。他们从镇压受害者的反抗中获得自己尊严的荣誉和信念,就像他们为越过其他任何障碍一样感到自豪。对象的非人化与积极的道德自我评价两者互相强化。公务员可以在忠实地履行职责的同时保持他们自己的道德良知不受到任何的损害。
总的结论是,由于官僚体系行为模式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发展起来的,它包含了在执行种族灭绝任务中被证明是必需的所有技术因素。这种模式不需要对其结构、机制和行为规范作任何重大的修正,就可以应用于种族灭绝的目标。
此外,与一般观点相反的是,官僚体系不仅仅是一个工具,它可以在一些时候被残酷的、道德卑鄙的目标便捷地利用,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它也服务于非常人道的目标。即使它在推力作用下可以朝任何方向移动,但它还是更像一个实心的骰子。它有属于自己的逻辑和动力。它使得一些解决方案的可能性大一些,另一些解决方案的可能性小一些。如果被施以一个第一推动力(也就是面临着一个目标),只要施加第一推动力的人还控制着他们所引发的进程,官僚体系——就像魔法师徒弟的扫帚一样——仍然可以在推动力已经停止了的任何一个地方轻易地运行下去。官僚体系按部就班地寻求最佳的解决方案。它按部就班地衡量最佳值,不会区分一个目标同另一个目标之间的差别,也不会区分人和非人目标之间的差别。重要的是效率和降低它们执行过程的成本。
官僚体系在大屠杀中的角色
在半个世纪之前的德国,官僚体系被赋予了营造一个无犹太人的德国的使命——清除犹太人。官僚体系从它应开始的地方起步:将对象进行精确定义,将那些符合定义的人进行登记并为他们每个人建立档案。接着官僚体系将档案上的人与其他人隔离开,接到的指令不实施于后者。最后,它开始将被隔离的群体驱逐出需要清洗的雅利安领土——先是敦促他们迁出,而当他们占领了德国以外的地区后就把犹太人驱逐到这些地区。至此,官僚体系形成了出色的清理技能,一点儿也没有被浪费和闲置。将清洗德国的任务完成得如此出色的官僚体系使更具野心的任务变得可行,也使选择这样的任务如水之就下。既然有如此完美的清洗功能,为什么要在雅利安的家乡停下来呢?为什么不清洗整个帝国?确实,由于帝国在当时幅员辽阔,它没有“外在的地方”来作为处理犹太垃圾的倾泻地。惟一一个剩下来的驱逐方向就是:朝上,通过烟的方式。
他们从镇压受害者的反抗中获得自己尊严的荣誉和信念,就像他们为越过其他任何障碍一样感到自豪。
多年以来,研究大屠杀的历史学家已经分裂成“意向主义者”阵营和“功能主义者”阵营。前者认为屠杀犹太人最主要还是源于希特勒坚定的决心,只是等待机会将之付诸实践。后者相信希特勒只是有着“找到一个解决办法”解决“犹太人问题”的普通想法:这种想法只有在“清洗德国”的观念上才是清楚的,但对如何采取实践步骤实现这个目标仍然感到模糊和困惑。历史学者一度更明确地倾向于支持功能主义的观点。但无论争论的最终结果是什么,毫无疑问的是,延伸在观念与其实施之间的空间被官僚机构的行动填得满实满载。同样也毫无疑问的是,无论希特勒的幻想有多么生动,但如果这个想法没有被一个庞大的、理性的官僚化机器接手并转化成解决问题的常规程序,那它将一无所成。最后,也许最重要的是,官僚体系的行为模式留下了其在大屠杀进程中不可磨灭的痕迹。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它的指纹遍及整个大屠杀的历史。诚然,官僚体系的确没有孵化种族污染的恐惧和种族卫生的成见。要孵化恐惧和成见它还需要有空想家,因为官僚体系是在空想家止步之处继续下去的。但官僚体系制造了大屠杀,以它自己的形象制造了它。
希尔博格认为,第一个德国官员写下第一条驱逐犹太人的规则之时,也就是欧洲犹太人的命运成为定数之时。在那个时候存在着一个最深奥、最令人恐怖的真相。官僚体系需要的是对其任务的定义。尽管它是理性和有效率的,它仍然需要被相信可以自始至终地把任务执行下去。
官僚体系对维持大屠杀的贡献不仅在于其天生的能力和技能,还在于其固有的不足。所有官僚体系忽略原初的目标、转而关注手段——转变为目标的手段——的趋势已经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分析和描述。纳粹官僚体系也不例外。一旦启动,屠杀机器就会形成它自己的推动力:它清洗它控制的犹太人地区的工作越出色,它就越积极地追寻新的领地以实验它新获得的技能。随着德国军事失败的日益迫近,最终解决的初始目标变得越来越不现实。那么,保持屠杀机器继续运转的就完全是它自身的惯性和动力了。集体屠杀的技能之所以不得不用,只是因为它们是现成的。专家们是为他们自己的专业技能创造目标。我们还记得柏林犹太人办公厅的专家们对那些几乎早已从德国国土上消失的犹太人制定了一项项细致入微的限制;我们还记得纳粹党卫军的指挥官不顾在军事行动中急需技工的事实而禁止国防军保存任何一名犹太人工匠。但就是这样,任何一处的用手段代替目标的病态趋势,都比不上在离东部防线仅几英里的地方发生的对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犹太人离奇而恐怖的屠杀事件,德军为此付出了沉重的军事代价:无法估价的轨道手推车、发动机、军队和管理资源从军事任务中调离,去为德国居民清洗他们永远不会涉足的欧洲偏远地区。
官僚体系有执行种族灭绝行动的内在能力。要进行这样一个行动,官僚体系还需与现代性的另一个创造相遇,即一个更好的、更合理的、更理性的社会秩序的大胆设计——比方一个种族单一的社会或一个无阶级的社会——以及最重要的是绘制这些设计的能力和使它们运作起来的决心。两种现时代普遍而丰富的创造相遇就产生了大屠杀。因此,不同寻常和鲜有发生的仅仅是它们的相遇。
现代防卫的破产
身体暴力及其威胁“不再是带入个人生活的永久性不安全,而是安全的一种独特形式……是一种持续、始终如一的压力,通过隐藏在日常生活情景表面之下的身体暴力施加在个人生活之上,这是一种完全熟悉但又几乎无法察觉到的压力,行为和动力系统从最初的时期就已经被调整得适合这种社会结构”。
在这些话中,埃利亚斯重述了文明社会熟悉的自我定义。将暴力从日常生活中消除是这个定义所围绕的主要观点。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表面上的消除实际上只能算是一种驱逐,它所导致的结果是在社会系统新的位置上资源的重新组合,以及暴力核心的部署。埃利亚斯认为,这两者的发展是紧密地互相依赖的。日常生活的领域受暴力的影响相对比较小,这恰恰是因为身体暴力潜藏在某处——数量之大使它们有效地脱离了社会普通成员的控制,也赋予了它不可抵御的力量以镇压未经授权而爆发的暴力。日常举止之所以温和,主要是因为假如它们都是暴烈的,那么人们现在就面临着暴力的威胁——一种他们无法匹敌也无望赶走的暴力。可见,暴力从日常生活的视线中消失是现代权力集中和垄断趋势的又一体现;个体交往缺乏暴力是因为它显然受到了个体之外的力量的控制。但是,这个力量并不外在于每个人可触及的范围。因此,日常生活中过于吹嘘的温文尔雅的态度(这是埃利亚斯跟随在西方病因学神话之后大加颂扬的)以及随之而来让人惬意的安全都有它们的代价。我们这些现代社会大厦里的居民随时都有可能被要求去支付这个代价。或者,没有事先的要求,就被迫去支付。
日常生活的和意融融同时也意味着它的无力自卫。随着现代社会成员同意或被迫在他们相互交往中放弃使用身体暴力,他们在面对未知而通常不可见的,又可能是邪恶并且始终令人害怕的强制监管者的时候,自己就缴械投降了。他们的弱点较之另一种高度的可能性而言还不是那么令人担心的:基于强制的监管者会不会利用这种强制的优势在原则上不取决于普通男男女女的所作所为这个简单的事实,强制监管实际上就极有可能利用强制并迅速将他们控制的暴力手段转而对付失去抵抗的社会。现代社会成员自身是无法阻止大规模强制力量被利用的。与柔和的态度携手共进的是对暴力的控制的根本转变。
如果没有对在我们看来已深嵌于现代文明社会结构中的防卫措施的信任,现代权力特有的失衡所带来的长期处在威胁之中的意识将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大多数时间里,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种信任是一种误入歧途。只有在极少数的戏剧性场合下,我们才会怀疑防卫措施的可靠性。或许大屠杀的主要意义就在于它是少数最可怕场合中的一个。在通向最终解决的那些年里,最受信任的防卫措施都接受了检验。但它们全部都失败了——一个接一个地,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现代社会成员自身是无法阻止大规模强制力量被利用的。
或许最值得注意的是科学的失败——作为一套观念,也作为教化和训练的机构网络。现代科学中最受尊敬的原则和成就的致命潜力已经被揭露无遗。将理智从感情中解放、将理性从规范的压力中解放、将效用从道德规范中解放,在科学的一开始就已成为其战斗口号。但是,这些口号一旦被执行,它们就使得科学及其产生的大量可怕的技术应用变成了不道德力量手中温驯的工具。在使大屠杀得以持续的过程中,科学既直接地又间接地扮演了黑暗而不光彩的角色。
间接地(尽管对其一般社会功能而言是最核心的),科学为大屠杀的发生扫清了障碍,这是通过侵蚀权威,质疑各种规范性思想的约束力量,特别是宗教和道德的约束力量来完成的。科学将自己的历史看成是理性反对迷信与非理性的长期不懈而最终胜利的斗争的历史。由于宗教和道德无法合理地将它们对人类行为的要求进行理性的合法化,因而遭受了责难,其权威性也被否定了。由于价值和规范被宣布具有内在而不可替代的主观性,于是工具性就成为剩下来的惟一一个可以追求卓越的领域。科学要求价值无涉,并以此为荣。通过制度性压力和嘲讽,它让道德的辩护士们哑口无言。在这个过程中,它让自己在道德上紧闭双目、不置一辞。在合作设计大众绝育或者集体屠杀最有效、最迅速的手段的过程中,或者,在构思集中营奴隶制、把它作为进行医学研究以促进学术进步——当然也是促进人类进步——的一个独一无二的极好机会的过程中,科学带着狂热和放任拆除了所有阻止它的障碍。
直接地,科学(在这里,更恰当地说应当是科学家)也帮助了大屠杀的实施者。现代科学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构。科学研究花费惊人,它需要大型建筑物、昂贵的设备和大量高薪的专家队伍。因此它依赖于货币和非货币资源的持续流动,而这只有相当大的机构才能够提供和保证。但是,科学不是商业,科学家也不贪婪。科学是关于真理的,科学家也在追求真理。科学家充满了好奇心并因未知而兴奋。如果用所有其他包括金钱在内的世俗观念来衡量,好奇心是无关乎功利的。科学家所宣扬和追寻的只是知识和真理的价值。如果没有日增益长的基金、成本日益增加的实验室、数额日见其多的工资单,好奇心就得不到满足,真理就不会发现,这也不过是个巧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刺激。科学家所想要的只是被允许到他们那求知的渴望所梦想的地方。
一个对科学家伸出帮助之手、提供支持的政府才能指望科学家的感激与合作。作为交换,大多数的科学家会准备随时交出一份戒律更少的长单子。举例来说,他们会准备以歪歪鼻子或者列入传记条目来对待同事的突然失踪。如果他们决然反对,情况就可能是一次性地带走他们的全部同事而使研究计划处在危险之中。(这不是诽谤也不是讽刺;这是从记录在案的德国学者、医生和工程师的抗议中归结出的。在大清洗期间,从苏联那些科学工作者那里听到的抗议就更少了。)德国科学家满怀欣喜之情登上了由纳粹机车拉动的列车,驶向勇敢的、新的、种族纯净的德国统治的世界。研究计划一天随着一天地更加雄心勃勃,研究机构也一刻随着一刻地更加壮大,更有实力。其他的则不重要。
普洛克托在他新近对生物学和医学在设计和实施纳粹种族政策时所做的贡献的精彩研究中,把流行的科学神话首先当做迫害的受害者和从上到下强烈灌输的一个对象而结束了它的神话(一个至少从李约瑟在 1941 年出版的有影响的著作《纳粹对国际科学的攻击》就开始的神话)。根据普洛克托的细致研究,广为流传的观念过分低估其政治积极性(准确地说是它们中最可怕的一些)是科学团体自己所产生,而不是从外部强加于不情愿而又懦弱的科研工作者的程度,也低估了种族政策本身由那些公认的、学术上受绝对信任的科学家策动和管理的程度。如果那里存在着强制的手段,“它就会经常是一派科学团体压制另一派的形式”。总体而言,“在希特勒上台以前,(对于种族计划)许多社会和思想的基础就已经被铺垫好”,并且生物医学“在纳粹种族计划的策动、管理和执行中扮演了积极的甚至领导性的角色”。普洛克托对一百四十七家纳粹德国出版的医学杂志的编辑委员会成员进行了不辞劳苦的研究,结果表明,受到怀疑的生物医学家无论从什么标准看都既不是疯子也不是处在对其职业异常狂热之边缘的人。在希特勒上台后,编辑委员会要么保持不变,要么只替换了一小部分人(这种变化完全是因为撤换了犹太人学者)。
对理性的崇拜被制度化成为现代的科学。在最佳的情况下,它会被证明无力阻挡国家转变为有组织犯罪;在最坏的情况下,它会被证明在此转变的过程中推波助澜。沉默的德国学者有着大量的同伴。最引人注意的是,教会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所有的教会。面对有组织的非人道所表现的沉默是经常不和的教会之间惟一的共同之处。他们中没有人要求归还他们受到嘲笑的权威。没有一个教会(由于与单个、大多数是孤立的牧师有所不同)承认对发生在它曾宣布属于其领地的国家之内、由其牧师所主管的人(希特勒从来没有离开过天主教;他也没有被逐出教会)所犯下的行为负责。也没有一个教会坚持它的权利,对其教徒进行道德的审判并把忏悔强加在刚愎自用者的身上。
更确切地说,文化熏陶出的对暴力的反感被证明在对付有组织的强制手段时不堪一击;同时,文明的行为举止显示出与集体屠杀令人惊异的和平与协调共处的能力。旷日持久而经常是令人痛苦的文明化进程甚至连一个坚固的防止种族灭绝的屏障都建立不起来。那些机制则需要用行为的文明模式以不与作恶者们的自以为是相冲突的方式来协调犯罪行为。文明对非人道的厌恶在旁观者中被证明还不够强烈,而无法促成对非人道的积极反抗行为。大多数旁观者按照文明的规范建议和鼓励我们对不雅和野蛮的事物做反应的方式做出了反应,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别处。少数站起来反对残暴的人却无法找到支持和安慰他们的规范或社会认可。他们是孤独者;那些替他们反对罪恶进行辩护的人只能引用他们杰出的前人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无法改变。”
文明的行为举止显示出与集体屠杀令人惊异的和平与协调共处的能力
在面对不道德团体利用其对身体暴力和强制的垄断驾驭现代国家的强大机器时,作为反对野蛮的护卫措施并备受吹捧的现代文明的成就,遭受了失败。由此证明,文明无法保证它所形成的可怕力量被道德地使用。
结论
如果我们现在质疑谁是致使大屠杀发生的元凶,民主的崩溃(或未出现)似乎是最可信的答案。在缺乏传统权威时,只有政治民主才能提供惟一的、能够使国家远离绝境的控制与平衡。然而,一旦旧权威的力量和控制系统被破坏——尤其这种破坏在短时间内完成,政治民主就不会很快地出现,而付诸实践则更要迟一些。这种空白期和不稳定的情形一般发生在影响深远的、成功地使社会力量之旧构架瘫痪而又还没有代之以新构架的革命期间或者之后——并因此而造就了一种事态,即政治和军事力量既没有达到平衡,也没有受到有实力、有影响的社会力量的约束。
可以说,这种情形在前现代时期也出现过——接踵而来的血腥征服或长期的内部斗争,有时会导致社会公认的精英几乎全部毁灭。然而这种情形可想见的后果却有所不同。在这之后是较大的社会秩序的全面崩溃。战争的破坏极少会向下抵达社会控制的基层的公共网络;公共管制的社会秩序的地方片区暴露在暴力和掠夺的反复无常的行为面前,但在地方层次以上的社会组织解体后,它们还有自己可以依靠。一般而言,在前现代社会中即使是对传统权威最沉重的打击,与现代的剧变仍然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差异:第一,前现代社会剧变后,最基础的、对秩序的公共控制仍然完好无损,或至少尚可运行;第二,由于高层控制的社会组织瓦解,在各地之间存留的一切交换再次遭受不协调力量的自由支配,因此前现代社会剧变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超地方层次的有组织行为的可能性。
与之相反的是,在现代环境下,类似的社会剧变一般而言会发生在社会约束的公共机制几乎已经消失,以及地区共同体已经不能再自给自足和自力更生之后。与“依靠”自己资源的条件反射相反的是,这种真空倾向于再一次用新的超地方性的力量来填充,而这种力量力图利用国家对强制的垄断在社会范围内强加一种新的秩序。政治力量非但没有瓦解,实际上反而因此变成了新出现的秩序背后惟一的力量。在它的行进当中,由于经济和社会的力量在旧权威的毁灭或瘫痪中备受打击,因而它没有受到经济和社会力量的阻止和限制。
当然,这仅是一种理论模式,在历史实践中很少被完全实现过。不过,它的应用在于引起对那些使种族灭绝的趋势似乎更有可能发生的社会错位的注意。社会错位在形式和强度上各异,但它们在其一般性的后果上达到统一,即都导致了政治力量显著地凌驾于经济和社会力量之上,国家显著地凌驾于社会之上。在十月革命以及随后旷日持久的把国家作为社会整合和秩序再生产的惟一因素而加以垄断的时期里,这种错位或许走得最深也走得最远。在德国,它们也比公众想像中的要走得更深、更远。在魏玛共和国短暂的间歇之后,纳粹党人的统治承担并完成了魏玛共和国——旧的和新的(还不成熟)精英之间不安心的相互往来,实际只表面上类似于政治民主——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能够实施的变革。旧的精英受到了极大的削弱或者摈除。代表经济和社会力量的形式一个接一个被分解并代之以新的、中央管理的形式,这些新形式源自于国家,同时也通过国家得以合法化。所有的阶级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但遭到最根本打击的还是只有以集体的形式才能具有非政治性力量的阶级,也即无产阶级,尤其是工人阶级。跟随地方政府几乎完全服从中央控制而出现的所有自治劳动机构的国家社会主义化或者是解体,造成了普通群众在实际上失去了力量,并且由于各种实际目的而被排斥在政治程序之外。加之国家行动有无法穿透的保密之墙的圈隔——实际上是用以对付所统治的人民的秘密国家阴谋——社会力量的反抗因而受到阻碍。总的、最终的结果是,取代传统权威的不是新的、有活力的公民自治的力量,而是政治国家的几乎完全垄断,并造成社会力量无法自我表达,因而也就无法形成政治民主的结构性基础。
现代的条件也使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得以出现,它能够用政治命令和管理代替全部的社会和经济控制网络。更重要的是,现代条件为那些命令和管理提供了物质基础。我们应当还记得,现代性是一个人为的秩序和宏大的社会设计的时代,是一个设计者、空想家以及——更一般而言——“园丁”的时代。园丁们把社会看成是一块需要专业设计、然后按设计的形态进行培植与修整的处女地。
野心和自信是无限的。实际上,经由现代力量的奇观,“人类”看起来是如此的无所不能,而其个体成员又是如此的“不完善”、无能和柔顺,还需要太多的进步,以至于可以将人们视为需要修整(如果有必要,可以根除)的植物或需要饲养的家畜,这看起来似乎一点儿也不稀奇古怪或在道德上令人厌恶。德国国家社会主义早期的和主要的思想家之一达雷就将畜牧业的操作作为将来的民族政府要实施的“人口政策”的模式:
一个人如果任其花园中的植物自然发展,他很快就会惊奇地发现花园里长满了野草,而且连植物最基本的特点都发生了变化。因此,如果这个花园还要作为植物的培育地,换句话说,如果要使这个花园超越无情的自然力量的法则,那么就必须要有一个园丁的塑造能力;园丁所要做的是:为植物生长提供合适的环境,或者排除不良影响,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悉心照管需要照管的事物,并且无情地消灭那些将夺取更优良植被的营养、空气、光线和阳光的野草……因此,我们就面临着这样一个认识,即培育问题对政治思维而言并非微不足道,恰恰相反,这些问题必须被放置在所有考虑的中心,并且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必须是出自一个人的精神立场,出自一个人的意识形态立场。我们甚至应当主张,只要一个构思精妙的培育计划能在其文化的正中央立足,一个人就会达到在精神上和思想上的平衡……
达雷明确彻底地说出了“改善现实”的野心,这些野心形成了现代思维方式的本质,并且也只有现代权力的资源才允许我们严肃地去酝酿这种野心。
现代的条件也使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得以出现,它能够用政治命令和管理代替全部的社会和经济控制网络。
社会错位变得深入的时期,也就是现代性这种最显著的特征开始盛行的时期。实际上,在此时期,社会看起来是如此形容不整——“未完成的”、模糊的和易弯曲的——简直在等待一种想法和一个灵巧机智的设计师将它塑造定型。在此时期,社会似乎缺乏其自己的力量和取向,因此也就无法抵抗园丁的照管,而随时准备着被挤压成园丁所选择的任何形状。可塑性和无助的结合构成了自信的冒险空想家很少能够拒绝的吸引力,这也构成了空想家不会被抵制的环境。
掌握着现代国家官僚体系之舵、怀有宏伟设计的人从非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力量中解放了出来;这就是大屠杀的秘诀。大屠杀成为了实施宏伟设计的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设计赋予了大屠杀以合法性;国家官僚体系赋予了它工具;社会的瘫痪则赋予了它“道路畅通”的信号。
因此,适合实施大屠杀的条件是特别的,但一点儿也不异常;是罕见的,但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些条件不是现代社会固有的属性,但也不是一个外来的现象。只要现代性继续下去,大屠杀就既不是异常现象,也不是一次功能失调。大屠杀展示了如果现代性的理性化和机械化趋势不受到控制和减缓,如果社会力量的多元化在实际中被销蚀,那么现代性的理性化和工程化趋势就可能带来的后果——因为一个有意设计、彻底控制、没有冲突、秩序井然和和睦谐调的社会的现代理想才会有这样的趋势。任何基层表达利益的能力和自治的能力受到削弱、每一次对社会和文化多元化及其在政治上的发言机会的攻击、每一次利用政治秘密之墙隔离出国家不受制约的自由的企图、每一个弱化政治民主的社会基础的步骤都使得大屠杀规模的社会灾难发生的可能朝前迈了一小步。犯罪计划需要社会工具才会起作用。而那些想阻止计划实施的人的戒备也同样如此。
至今用于戒备的工具似乎是短缺的,而那些看似能够为犯罪计划效劳的机构,或者(而且更糟糕的是)那些无法防范完成普通任务的活动带上犯罪性质的机构,却并不短缺。研究信息技术(一个公认近期研制出的新技术,在纳粹大屠杀时期还没有出现)的社会影响的最敏锐的观察家和分析家怀贞鲍姆认为,产生屠杀性行为的能力,如果有的话,已经增强了:
德国把实施其“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作为工具理性教科书式的演练。当人性无法将目光从所发生的事情身上移开、当屠杀者自己拍摄的照片开始四散传播、当令人同情的幸存者再次进入视线时,人性暂时颤栗了。但到最后,一切如旧。同样的逻辑、同样冷酷无情地对计算理性的应用,在未来二十年内将杀害至少与已成为千年德意志帝国的工程师的受害者一样多的人。我们没有吸取任何教训。今天与那时,文明都是一样地危险。
而且,那些使得工具理性和发展起来为它效劳的人类网络在当前和以往一样道德盲目的原因,实际上并未发生变化。1966 年,令人发指的纳粹罪行被发现二十多年后,一群杰出的学者设计了堪称科学上精巧和典范的电子战场计划,以协助越南战争中的将领们。“这些人之所以能够提出他们所提出的建议,是因为他们同那些被他们交给他们的赞助者的意见所产生出来的武器系统致残和杀死的人保持着巨大的心理距离。”由于和在此之前的所有技术相比,在湮没其人类目标之人性上(“人、物品、事件被‘程式化’,人们谈论的是‘输入’和‘输出’,反馈回路、变量、百分比、程序等等,直至最终所有与具体环境的联系都被抽象掉。然后只剩下图表、数据集合和打印输出。”)都要做得更为成功的新的信息技术得到了迅猛发展,心理距离就无法遏制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纯粹的技术进步从一切慎重选择的以及话语一致的人类目的中获得自治也是相同情况。既有的技术手段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在破坏着对自己的使用,并使对后者的评价隶属于自己的效率和有效性标准。同理,行为的政治和道德评价权威也已经被缩减为次要的考虑——如果没有被怀疑或被认为无关的话。行为几乎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而只需既有的技术使其成为可能的认可。雅克·埃鲁尔曾经告诫说,由于已经从话语型的社会任务中解放出来,
技术决不会发展成任何事物,除非由于它受到了来自后面的推动力。技术人员不关心他为什么而工作,并且总的来说,他也不在乎。他工作是因为他有仪器设备,这允许他完成某项任务,并在新操作中取得成功……没有任何朝向目标的号召;有的只是放在背后的发动机的限制,以及不容许机器停止运转所带来的限制。
一旦盘算效率在决定政治目标时取得了最高的权威,不再能够指望反对不人道的文明保障来控制人类工具理性潜能的运用,希望就越加渺茫了。
本文摘自《现代性与大屠杀》,注释从略
[英]齐格蒙·鲍曼
杨渝东 / 史建华 译
译林出版社
2011 年 1 月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