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7 年初冬,我和阿瑟在道尔顿公路自驾旅行,在费尔班克斯补给了食物和水之后,我们计划用一周的时间到达北冰洋沿岸的死马镇。
这最初是阿瑟的提议,我们本来是要在夏天完成这场旅行的,但我们的女儿阿蕾妮在那一年病得很重,她那时已经不能去上学了,医生让我们接她回去,我们轮换着在家照顾她,她最终还是离开了。
其实与这一段时间相关的场景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在狱中我常常回想起那一年,我记得很多光怪陆离的细节,我们在新泽西的房子,拆掉的秋千,飞抵费尔班克斯的航班,破碎的玻璃,燃烧着火焰的山洞,唯独阿蕾妮,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实存在过,她的出生,啼哭与大笑,说话的声音,奔跑的样子,她的死亡,好像都是一些用以铺垫的幻觉。
阿蕾妮离开之后的第三天,我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要在冬天完成道尔顿公路的自驾,十月之后阿拉斯加的天气诡谲多变,入冬的森林,苔原和道路都已经被大雪覆盖。
半个月之后,我像做梦一样混混沌沌地跟着阿瑟飞抵阿拉斯加,我们在机场租了车,买了一些必需品,摊开地图笔直向北,没有停留。
路上没有别的车,阿瑟开得飞快,这也许是整个美国仅有的一条不会因为超速被交警拦下来的公路了。我转过头看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痛苦,没有哀伤,他毫无波澜的情绪让我觉得沮丧,我们没有说话,汽车以非常均匀的速度飞驰。
从第二天开始,道路两旁的雪已经可以没过大半个人,树被裹成了螺旋形,错落着像复活节岛上的石像。阿瑟突然把车停下来,对我说他的右脚抽筋了,让我来继续接下来的路程,我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就下车从车头绕过来打开了副驾的车门。我抬头看他,心里突然升起一团无名火,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车外太冷了,我怕他冻僵,但又不想这么算了,于是怒气冲冲地从副驾驶爬到了驾驶座。
我以为他会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来调侃我,打破此刻压抑的气氛,就像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一样,他那时甚至给我的无厘头行为列过一个清单。
但他没有,在我坐进驾驶座扣上安全带的时候,他关上了右侧的车门。
接下来的天气越来越糟糕,我看不清路,所以开得很慢,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观察前方道路上,没有注意到右侧山上的沙石正在下滑,阿瑟倒抽一口气,山上滚落的石头拍在车身上落地,把副驾驶前的挡风玻璃砸裂了。
也许是因为内外巨大温差,几秒钟之后,裂纹处的玻璃碎了一个洞,暴雪和冷风迅速灌进来,我们几乎睁不开眼。我们试图用毛毯挡住面前灌进来的风,后来发现不如裹在身上。
我只能继续向前开,已经不能判断方向,在转弯的地方我好像压到了路面上的碎石,为了稳住车身急打方向盘,轮胎打滑不受控制,整个车身开始旋转,阿瑟从副驾驶腾空冲破车窗玻璃飞了出去。
在冰雪之中我没有找到他。
或许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去找。
我坐回车里,经过这样一番折腾竟然还能打火,我把后座上阿瑟到那件白色的大衣裹在我的羽绒服外面,凭感觉继续向前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三个小时,也可能有大半天,我无法通过天色来判断时间,后来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有光的山洞,我想进去躲一躲。
事情就是在这里变得无从解释的。
走进去的时候阿瑟正坐在里面,他生了一个火堆,我不知道那些木柴是哪里来的。
他没有和我说话,我想他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去找他,他在生气。
他的脸上没有伤痕,可我下车的时候还看见了挡风玻璃上凝固的血液。也许是长时间雪盲造成了幻觉。
“阿瑟。”我叫他。
“等暴风雪过去我们再走吧。”他没有抬头。
02
我在山洞里睡着了,关于后来阿瑟是如何在没有通讯工具的情况下联系了救援的车辆,把我们接回费尔班克斯,我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回家的飞机落地之后他带我去医院,我的脸冻伤了,视觉也受到了影响,而那时新泽西才刚刚入秋,这样发生在极寒时期的症状显得非常不合时宜,我捂着脸坐在医院里大哭了起来。
阿瑟有些尴尬,他坐在我身边轻抚我的背,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他不得不做出安慰我的姿态,我反感这种触碰,于是扭动着躲掉了他的手。
医生给我做了核磁共振,检查了我的脑部神经,在走出科室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可能在道尔顿公路出现了幻觉,那时阿瑟明明从副驾驶撞碎玻璃飞出去了,但他穿戴整齐毫发无伤地出现在我开车几个小时才到达的山洞里。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发问,如果他摔出去这件事是真的,我不能让他知道在那时我并没有寻找他的打算。
“我们最后到死马镇了吗?我都不记得了。”
“是你把车停下的位置,我们没有继续向北走。”
“那个……山洞?”
阿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行,你又平静了,你又掌控住一切了。
我想我必须和他静下来聊一聊,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我想把问题归咎于阿蕾妮的死亡和之后阿瑟的冷漠,但他的行为似乎也无可指摘,他照顾病中的我,忍耐我的抱怨,回答我毫无逻辑的提问,他已经一周没有去上班了。
“你回去工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