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桑塔纳
周恺 小说家
4年前
谁都没参加过这样的婚宴

01

正月十五,泥瓦匠杨旭辉要在城隍庙请婚酒,杨旭辉是二婚,只请了娘家人和这头的实亲,十五桌人。敖兴权仍头天就备好了凉菜和食材,睡前特地去跟敖俊飞打招呼,喊他第二天早点起床,随他们一路去打下手。正月十五天不亮,敖兴权跟女人敖香兰一起,把家什些搬上车,再去敲敖俊飞的门,里头不应,敖俊飞把门反锁了,敖香兰隔门骂了两声,被敖兴权拉起走了。走出木楼,敖香兰叹了口气,“哎,孽障。”敖兴权冲手吐了口唾沫,“再有两天就开学了,开了学就睡不到懒瞌睡咯。”说完,把板车牵绳斜套到胸口,再将把手一压,嘿哧嘿哧朝乡场走,敖香兰裹好头巾,也跟了上去。

城隍庙正正在三峨山山脚,庙子已经拆掉了,只剩几处残垣,这块敞坝子文革时作过批斗会的场地,在不同年岁的人口中有不同的喊法,三四十岁的人管它叫翻身台,再年长些或再年轻些的人仍管它叫城隍庙。这里是乡场的西场口,在铜河坎与榨油坊的交叉口,铜河坎往山上走是桑树坪中学,榨油坊不再是作坊,成了一条街,两旁多是茶铺子,桑树坪的人喜欢在这里办喜宴,因为这里宽敞,也因为这里鞭炮一响,满场的人都晓得。敖兴权依一截残垣搭了厨棚,将食材与锅具分门别类摆好,敖香兰在灶炉旁发火,帮工些已将桌椅板凳从车上卸下来,他们常帮敖兴权打下手,不消分派活路,各自忙开了。不一会儿,杨旭辉与他的几个弟兄就到了,若不是杨旭辉穿了一身西装,敖兴权是分辨不出他们哪个是哪个的。杨旭辉走到厨棚,递上红封封与喜烟,“老哥哥,今天就劳驾你咯。”声音有些发颤。那腔调令敖兴权汗毛倒竖,敖兴权没去接,只让他放案子上。杨旭辉哈腰照办。借着灯泡的亮光,敖兴权才看清他的滑稽相,衣裳不咋合身,且眼角贴着邦迪,便贫了一句,“还没有过门,就遭划道口子哦。”杨旭辉说着,“自己磕到的,自己磕到的。”转身走了。他走开后,敖兴权才放了菜刀,将红封封启开看了眼,递给灶炉旁的女人,又将喜烟拆开,拍了一支出来。几个菜农走来,杨旭辉几弟兄站在榨油坊路口,高声道:“吃烟,吃烟。”敖香兰打着扇子,瞥着那头,细声奚落:“娶个婊子,有啥子好张扬的。”敖兴权干咳几声,回到案子边。过路的人渐渐多起来,杨旭辉挨递散烟,那边是交谈声,这边是菜板笃笃响。过了约摸半个钟头,榨油坊另一头走来两人,冲杨旭辉喊:“新郎倌,车子来咯。”杨旭辉答应着跑过去,他弟弟杨旭伦点燃火铳,连放三响,尚未开眠的桑树坪似若抖了一下,敖兴权手上的菜刀一斜,切到了指头,随口骂了句娘。

杨旭辉要娶的是黄丽花,只有他管她叫黄丽花,别的人喊她黄铃铛。黄铃铛是上游铜茨乡的人,三天前,她就回娘屋了,等着杨旭辉租的桑塔纳去接她,不单是桑塔纳,杨旭辉还租了一辆中巴,这是黄铃铛要求的,她要把娘屋头的人都请到,要等他们晓得,她黄铃铛也嫁人了。黄铃铛嫁人,无论在铜茨乡,还是在桑树坪,都可说是条新闻,黄铃铛过去在县城的绿岛舞厅干过,去年才来的桑树坪,在那榨油坊的一间荤茶铺头作了一年的小姐,喜宴就摆在榨油坊当头的城隍庙,这要求也是她提的,要等荤茶铺的茶客些晓得,她黄铃铛也嫁人了。黄铃铛过往的经历,杨旭辉都晓得,可他不在乎,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事实上,更多人疑惑的,并不是杨旭辉咋个肯娶黄铃铛,而是黄铃铛咋个肯嫁杨旭辉?杨旭辉是个手艺人,挣得不多,平日间周身还都是脏兮兮的,只一点好——老实,也是因为老实,前一个婆娘跟化肥贩子庞老六好上了他都不晓得,别人点醒他,他还不肯信,直到半年前的某天,他只做了半天工,提前回去,撞见了他俩,庞老六提起裤儿跑了,他婆娘反倒理直气壮地吵嚷着要跟他离婚,他憋着气,一心只想着咋个圆场,那天晚上,他把女儿引到幺弟杨旭伦屋头去,让婆娘住女儿的房间,喊她再思量下,第二天,他婆娘提起箱子就走了,人些都以为会闹出人命,还传话喊庞老六躲一阵,可啥子都没有发生,两个月前,他婆娘又出现在了乡场上,是回来跟杨旭辉办离婚手续的。杨旭辉是咋个认识黄铃铛的,黄铃铛又咋会瞧得起杨旭辉这样一个老实人?何况,何况这黄铃铛比杨旭辉小了将近十岁,比他女子也大不到好多。有些零碎话是极下流歹毒的,杨旭辉装作听不见,他想,只要这出婚礼不出漏子,往后的言语慢慢就会拿顺。

十点过,夫家的实亲些陆续到场,一些人赶了礼就走了,留下的人由水烟师招呼着,引到方桌子上打牌,敖兴权点了点人头,不到二十人,只怕连这十五桌都坐不满。十一点钟,凉菜已摆好盘,整齐地搁在案子上,打牌的人些不时朝榨油坊望,榨油坊两边的茶铺子已经坐满了人,坐外间的尽是老朽些,老朽些咬着烟杆,也望到这头。“咋个还没有来?”敖兴权的女人问。敖兴权正码放蒸菜,“多半是娘家讨彩礼耽搁了。”敖香兰说:“我问那孽障。”她扶腰起身,又道:“来了,来了,你看他那身扮相。”

敖俊飞穿了一条牛仔裤,上身套了件泛黄的白毛衣和印着明星头像的棉马甲,头发抹过发胶,长得叉了耳,一双手插在屁股兜里,背微微驼着,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迈着八字步。站在路口的杨旭伦打量着他,歪起嘴巴笑,待他走近,拍打他肩膀,高声说:“飞仔,吃杆烟么?”敖俊飞睃眼厨棚那头,摆手说:“吃不来。”

只要敖俊飞不读书,敖兴权每回出活路都要喊他帮做墩子,二天好接班,可这次敖俊飞抓了把瓜子,没过来,往牌桌子去了。“个懒眉懒眼物。”敖香兰擗了根荆条,一副要去打敖俊飞的样子。敖兴权忙当到她,侧边正熛着鸡公的帮工嘻嘻地笑,遭敖兴权睖了一眼。敖香兰丢了荆条,仍不解气。敖兴权装模作样喊了两声:“俊飞,俊飞。”牌客看了过来,敖俊飞却没有回头。“再有两天就开学了。”敖兴权重复说着。

从桑树坪到铜茨乡,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即便车子开得慢,即便在娘屋头耽搁些时候,三个小时也足够往返了,可杨旭辉早上六点半上路,已过十二点,仍不见人影。杨旭伦一会儿在牌桌子旁站着,一会儿在厨棚看看,一会儿又立榨油坊路口巴望,后来干脆到省道去守着。茶铺里的老朽些陆续结账,回家吃晌午,榨油坊暂时清净下来,那边一清净,这边空荡荡的宴席就更尴尬了,打牌的实亲些也焦急起来,却又不好意思大声议论,只在某人亮出大牌后,惊讶几声,再捎带一句,“这旭辉走路去的么?”锑锅里的开水咕嘟嘟地冒,肉呀菜呀都备好了,敖兴权不晓得杨旭辉好久才把新娘子接得回来,不敢下锅,只得盖住灶炉风口,吩咐帮工些将果盘收了,先把凉菜端上去。敖香兰也去帮到摆桌子,方才烧火烧得她发热,她把袄子敞开,头巾解了,满脑壳的银发格外扎眼,嘴里嘀嘀咕咕的。

敖俊飞手里的瓜子磕完了,他本想再去抓点,果盘已经收了,便把一双手重又插到屁股兜里,他瘦筋筋的,在两个高大的中年人之间,硬生生挤出了一道缝隙。牌桌子上,一人将 “4” 看成了 “A”,亮牌时才发觉,正悔得哎呀哎呀直叹气,看的人嬉他是睁眼瞎,这阵喧闹一会儿就过了,二轮发完牌,方才看错牌的人幽幽道出一句,“别是路上出事情咯。”他意识到这话说错了,赶紧清了清嗓。敖俊飞把手抽了出来,垂着不是,抱在胸前也不是,他侧边一人啧嘴接话,“也该回来了。”好几个人都伸长颈项打望,敖俊飞故作镇定,将手握在一起,哈了口气,身子仍有些颤抖,没一会儿,便从两个中年人间退了出来,他也望向榨油坊,耸了耸鼻子。敖香兰正巧从他身旁过,他没有留意到,只听见敖香兰说:“你爹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当自己是稀客么?”敖香兰说得小声,自言自语般。敖俊飞这才发觉,敖兴权正注视着他,忙挪开眼神,盯到地下,使脚尖拨弄起一块石子,敖香兰每从他身边过,仍是嘀嘀咕咕的,敖俊飞忍到起,没有理会她,猛一脚把石子踢出了坝子。突然一声鞭炮响,原来是水烟师闲得无聊,从百响炮上摘了一枚下来,放起耍。敖俊飞瞟眼厨棚,他爹正跟帮工交代啥子,趁着这功夫,敖俊飞快走向铜河坎。“敖俊飞,你朝哪儿跑?”是他娘敖香兰在喊,敖香兰总这样,那双眼睛像是时刻都盯着他。他没有住步。

“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的是杨旭伦和他妻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杨旭伦走几步就转头去跟他妻子说两句,商量着什么。牌桌子上的人些先后丢了手头的牌,站了起来,只一个似乎拿了大牌的人在抱怨,拉扯旁人的袖口,劝说把这盘打完,没的人搭他的白。正端盘子的帮工些也停了下来。坐在石墩上的水烟师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尘土。敖兴权弓腰睃,然后返身去把蒸菜搁到蒸屉上。本已走到坡上的敖俊飞回转身,看着杨旭伦。

所有人都在看着杨旭伦。杨旭伦过来跟水烟师言语了几句,随即朝众人打了个拱手:“亲友客伙些,我们这头先吃到。”没有作过多解释。一人随口问:“不等了?”杨旭伦气汹汹说:“放炮。”水烟师颂:“嘉礼初成,良缘遂缔。”点燃挂在小叶榕上的百响炮。竟有人窃笑起来,谁都没参加过这样的婚宴。

02

“该不会冲到崖底下去了嘛?”方才谭涛这么问的时候,曹树成干脆地答说:“不会,熊猫是老司机。”

那辆桑塔纳是熊老六的,熊猫是他们给他起的绰号。熊老六在南方走私过彩电,前年才回来,用挣得的钱买了这辆桑塔纳,跑县城到周边乡场的客运。熊老六平日把车停在自己搭的车棚头,车棚有道铁门,上头有把挂锁,这拦不住这俩家伙,谭涛是开锁的好手,曹树成是玩机械的好手。头天晚上,俩人去给熊老六的车子做了手脚,把刹车油管车松了,曹树成估计,跑到铜茨乡,刹车就会失灵,熊猫该会察觉到的。

“熊猫该不会猜疑到我们身上嘛?”谭涛又在问。


“要真是一车人滚到崖底下了,该你去坐牢么还是我去坐牢?”


他俩正躺在中学围墙边蔫答答的干草垛上吃烟,天是灰白的,曹树成深吸一口,听见烟丝滋啦响,嘴里吐出个烟圈,脑海里似乎仍在想着谭涛的前一个问题,重复了一遍,“熊猫是老司机,肯定会发觉的。”

谭涛伸手去夺曹树成手里最后的一点烟屁股,掐到了烟头,一甩手,将烟屁股打落到了草垛上,两人惊慌地爬起来,将火苗踩熄。

谭涛忽然笑起来,伸了个懒腰,趖到地上,“把这学校一并烧了才好。”

“要真是一车人滚到崖底下了,该你去坐牢么还是我去坐牢?”曹树成弯腰察看还有没有火星子,忽然冒出一句。

谭涛还没回答,坡下便传来了鞭炮声,他疾步朝杨红走。曹树成也纵身跳了下来,遄遄跌跌跟着跑过去。

杨红正坐在一块青石坎上,穿的是连帽衫,帽子戴在头上,正好露出帽子底下使中性笔写的五个字——青春是种痛。字迹已经很淡了。她手边搁了一口袋炒花生,她在这里坐了有两三个小时了,脚下有一堆花生壳,她并没有因鞭炮声而起身。

“回来了?”谭涛紧紧地盯着坡下。

“没有。”杨红两手揉搓掉花生膜,再一粒粒放到嘴里,“只看到我幺爸。”

炮放完了,但仍有回响。谭涛盘腿坐到了她旁边,“你老者都没有到,他们就开吃了?”

杨红笑着说,“你看敖俊飞,他望到我们在。”

谭涛说:“一副偷狗相。”

“他爹要晓得你这样讲,非提起菜刀跟到你撵。”

“昨晚上他没跟我们一路。”

“咋个喃?”杨红转头看着他。

“我们喊他,他老娘也跑出来了,就这样攥到他。”谭涛扯着杨红的袖口比划,“说要开学了,喊我们不要再伙起她飞儿耍。”谭涛说“飞儿”两字时,学着敖香兰的腔调。

杨红咯咯咯地笑。

谭涛接到说:“他捹扯了几下,他爹也按下来了……”

“他爹也望到我们在。”曹树成打断了谭涛的话,他在他们身后站了有一会儿了。

杨红与谭涛也去瞄敖兴权,敖兴权勾着腰,一边捞锅里的腊肉,一边偏起脑壳望他们。

曹树成说:“他爹兴许晓得这事情。”

谭涛吐了口痰,“关他爹毬相干。”

曹树成说:“我回去了。”

杨红揭了帽子,车身问:“你回去干啥子?”

打开或下载小鸟App阅读更多

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周恺

1990 年生,四川乐山人,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苔》,短篇小说集《侦探小说家的未来之书》。

本期作品

周恺桑塔纳|小说黄昱宁艾米莉·勃朗特:纳莉的眼睛|专栏伊险峰荒诞笔记|专栏曾梦龙小鸟访谈|档案吉井忍妻子的故乡|非虚构姜泊侯爵|小说张怡微作家之爱·林秀赫|专栏彭浩翔乱世石莲|小说许佳汇龙潭|非虚构卢修远道尔顿公路|小说王竞施林克去默克尔父母家吃晚饭|专栏王五四躺得平的青楼,躺不平的社会|专栏安静招魂|小说Christopher St. Cavish冒牌货|非虚构潘尼克赫拉特病人|专栏贝更消失的帕格尼尼|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