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小鸟问答 Vol.22
小鸟 小鸟问答
去年
时至今日,你会以一种怎样的眼光去读、去看、去写?

王安忆出了新小说。太新了。不知道她如何保持的心境,如何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阶层流动问题,以至于有了《五湖四海》这本书?

我虽然对一个作家有定力、心无旁骛向来有敬畏之心,但还是狐疑于她的心境。我很难想象她在想什么。在不在上海,能不能出门,物资缺不缺,是否担心自己“阳”了,是否担心自己被拉去方舱,门上是否装了门吸,或者时刻担心着有人进来消杀她的家,她的书,她的世界。我不知道她是否经历这些。我知道有两千万上海人是在这种提心吊胆中度过了四月,五月。

这本标记着“写于四月”的书,写了富裕、大潮流、改革开放……看起来像对那个曾经蒸蒸日上的世界的感念,书里的政策像走马灯一样出场,条条详细,生怕不了解的人无法理解时代解放的狂喜。但王老师难道不知道,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这本书没有任何褶皱,小说在时代昌荣之后就滑入女主角的中年危机,将时代人心之变单纯归咎于物质和功利主义——那头房间里的大象呢?没有大象。大象不存在。在大象如此闪亮的时候,它依然可以在作家的新作里保持隐身。

多恐怖,在一个权力如此集中的地方,我们第一流的作家,在自己的城市遭遇如此特殊的时刻。

难免又要说到作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问题。余华前些天得了一个俄罗斯人发的托尔斯泰奖,有评论批评他无视此时正在发生的侵略,评论说他或者应该拒绝这个奖,或者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他应该发出声音。

余华和王安忆似乎是一个问题的不同表现。伊恩·麦克尤恩不久前接受访问,说作家至少应该有三个重要的东西:“写作的能力”、“良知”和“见证的意愿”。虽说现在作家(至少我们大约能接触到作品的作家)不再标榜革命性先锋性之类,但我看在人性和良知上面他们也总是与普通大众保持着距离,畏葸于此——敏感的心,真正的关怀,感同身受的能力,这不是作家最基本的素质吗?在个体命运极为脆弱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思考了什么?

我们的作家从来不在人类优秀作家的共同体里。


看到李海鹏发来的《孩子们的街道》,我会重新产生一种共同体的虚荣:我们还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有共同的悲悯,共同的忧伤。

写过去这个夏天,这是我现在看到的最好的文字。

我跟海鹏讲非虚构这个栏目的计划,除了一篇新作,你再给我两篇过去发表过的代表作。他说,我给你找两篇类似题材的。就有了《三百年去来》《赛季寒冷时》。

后面写温格那篇我似乎看过,但不敢确认。我知道他喜欢阿森纳,不知道这种喜欢绵延到写这篇文章的 2018 年。何其幸运:

“尊敬的温格先生,如今你已不复当年,连我也不再年轻了。”在不会发出的邮件中,最终我想写,“我曾想了很久,你和阿森纳对我来说意义何在,毕竟我们远隔重洋。后来我想,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是,世上有一个故事,是你我之间的故事。生活多半是一个英雄梦想被岁月销磨的故事,仅仅触摸它已是何其幸运。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

另一篇我更喜欢一些。我们每个人都由若干个片段组成。这些片段并非一成不变。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试图记下来那些片段的冲动,比如七岁时,比如青春期,比如三十几岁,看起来客观存在于记忆中,但实际上每次打开都会看到不同的世界。就像印象里我总是觉得看过他写的温格,十有八九不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一篇。这些片段并非一成不变。第一次看他写他的英雄恐怕应该更早了。《三百年去来》里他外祖父或者曾祖辈也一样,这个写于 2012 年的家族记忆版本只属于 2012 年那个时间。我们说把那些值得记录下来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总会再度审视它,觉得这里或者那里有各种不同。最后湮没在平行宇宙中。我们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回到他的最新那一篇,《孩子们的街道》。我说,这是记录这个夏天最好的文字。不仅仅在于海鹏写了什么,他读到了什么,而在于他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在读,在看,在写——他的这个世界。


早在八十年代,我惊叹于那些作家,他们眼花缭乱地复制了先锋写作艺术的一百年,迅速掌握了最先进的技巧。写作技能的掌握,眩目,让我们景仰。我们有一次在回味这些年创新的写法的时候,你不能否认《在细雨中呼喊》的余华,《透明的红萝卜》的莫言,他们石破天惊。

只是在过了快四十年的时候,我们才有一点点犹疑,那山峰一样的成就,可能只是引进和借鉴和摹仿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同治中兴。

我们还是没有进入到人类最优秀作家的共同体中。

政治不必是作家写作的主题,人类是。是的,我们总是在小鸟问答里絮叨这一点:警惕任何宣传对文学的渗入。很多作家为了表示自己与政治的距离感,喜欢引用卡夫卡 1914 年 8 月 2 日的日记——“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但是当作家去探讨中国的改革开放,探讨中国人的富裕其来有自的时候,它就是一个政治问题。而当你在关心人类的时候,你不会回避塑造他们命运的力量。

善意地揣测,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些将要谢幕的作家们,他们天然地站在一种叫宣传叫文艺战线叫大局观或者是什么的阵地里,他们谨慎地选择自己的姿态:对宣传的恐惧或者说警惕,宣传借助着恐惧,一样攫取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小心地规避,以至于不愿表达自己,不敢表达善良与正义。保罗·科利尔说,“政治是社会的反映,社会不好,政治也不会好。只有当一个社会有足够多的公民要求符合道德和务实的政治时,这样的政治才会产生”。这是一个坏政治导致坏品味的结果。

赫塔·米勒还有一个更简明的说法:避而不谈政治的人们,在坏事发生的时候,会因为没有准备和了解,做出那些自己浑然不觉的坏事,比如举报,比如让别人牺牲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道理就是这样:如果你得到了这个社会赋予你的巨大荣誉,你就更应该承担更多的使命,况且它是所有使命的基础——不要和人们一起视而不见。


其他就不用说太多了。海鹏发给我《孩子们的街道》的时候,我在北京锥把胡同破败的四合院改装的一个宾馆里。这里曾经住过李莲英,曾经住过一个来自东北的大帅吴俊升,江青曾经在这里带人改样板戏。它没有什么象征意义,只说明它有历史。

看过之后,我回信息给他说:你还是中文写作里最好的一个。

我没说的,他大多数的时候比我小,更像个少年。偶尔,他比我大,很多年前,他跟我说 E. B. 怀特,我那时不那么喜欢,可能还觉得他附庸风雅。十几年前我能看了,这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能力。

还有,与那个破败的院子有关,与历史有关。他的文字证明了一种传承:关怀,悲悯,与人类文明共同体相关的那一部分是有传承的;对优美文字的信仰与雕琢,未曾中断,也没有被遗忘。

i

本卷有什么。

我们会和非虚构写作平台“在场”合作,刊发上一期(也是第一期)获奖作品中的三篇。第一篇叫《她们的 AI 恋人——真实或虚妄的爱》,探讨接受过高等教育、理性的女性为何会爱上一个聊天软件里的虚拟恋人,这样的情感基于怎样的机制,又如何让这些女性反观自身。

这一卷的“田野中国”主角也是一群女性,在东南沿海日式居酒屋里工作的女性。是什么构成了她们的特殊身份和生活,她们的这份工作又如何塑造了她们的情感。

10 月 8 日是俄国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130 周年诞辰,我们本卷的“再读经典”栏目以她和关于她的作品为主题。

“消逝世界漫游指南”是我们在上一卷推出的新栏目,这一卷会写上海的复兴中路与延庆路。

虚构作品依然还有“24 小时文学聚会”和“故事群岛”。

顺便一提,我们可能会在 Newsletter 邮箱推送功能里尝试一些新内容。

ii

本卷封面。

美洲凤头山雀。

iii

留言给微博 @小鸟文学,或邮件至 info@aves.art。


题图为 Edward Hopper. (1953) Office in a Small City


打开或下载小鸟App阅读更多

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小鸟

一份新文学杂志。注意,不是文艺杂志。我们最大的愿望是找到最好的文学作品和作者,并呈现出来。

本期作品

李海鹏孩子们的街道·赛季寒冷时·三百年去来|非虚构哈维尔·马里亚斯伦德尔勋爵之歌|小说伊险峰消逝世界漫游指南|专栏在场她们的AI恋人|非虚构曼衍素华|小说玛丽娜·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诗歌张一璇日式酒吧里的女人们|非虚构贾里德·汤普森强扭的幸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