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从九泉之下亲笔
写给在我谢世一百年以后,
降临到人世间的你——
“朋友!不要把我寻觅!物换星移!
即便年长者也都早已把我忘记。
我够不着亲吻!隔着忘川[2]
把我的双手伸过去。
我望着你那宛若两团篝火的明眸,
它们照耀着我的坟茔——那座地狱,
注视着手臂不能动弹的伊人——
她一百年前已经死去。
我手里握着我的诗作——
几乎变成了一抔尘埃!我看到你
风尘仆仆,寻觅我诞生的寓所——
或许我逝世的府邸。
你鄙夷地望着迎面而来的欢笑的女子,
我感到荣幸,同时谛听着你的话语:
‘一群招摇撞骗的女子!你们全是死人!
活着的惟有她自己!
‘我曾经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一切秘密
我全了解,还有她珍藏的戒指珠光宝气!
这帮子掠夺死者的女人!——这些指环
全都是窃自她那里!’
啊,我那成百枚戒指[3] !我真心疼,
我还头一次这样地感到惋惜,——
那么多戒指让我随随便便赠给了人,
只因为不曾遇到你!
我还感到悲哀的是,直到今天黄昏——
我久久地追随西沉的太阳的踪迹,——
经历了整整的一百年啊,
我才最终迎来了你!
我敢打赌,你准会出言不逊——
冲着我那帮伙伴们的阴森的墓地:
‘你们都说得动听!可谁也不曾
送她一件粉色罗衣!
‘有谁比她更无私?!’——不,我可私心很重!
既然不会杀我,——隐讳大可不必——
我曾经向所有的人乞求书信——
好在夜晚相亲相昵!
说不说呢?——我说!无生本是一种假定。
如今在客人当中你对我最多情多意,
你拒绝了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
只为伊人那骸骨些许。”
1919 年 8 月
——给谢·埃[4]
我在青石板上挥毫,
在褪了色的扇面上泼墨,
在河滩和海岸上白描,
用冰刀在冰上,用戒指在玻璃上铭刻,——
在经历过千百个严冬的树干上留题,
最后,——为了让天下人大白!——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大书特书——挥洒经天的虹彩。
我多么希望每个人都能永远
同我形影相随!白头偕老!
可是后来,我把额头抵着书案,
把那名字狠心地一笔勾销……
然而你[5] ,却被我这个无行的文人
攥在手心里!你呀咬噬着我的心田!
你没有被我出卖!在戒指背面永存[6] !
你完好无损地珍藏在我的心间。
1920 年 5 月 18 日
[1]茨维塔耶娃在 1919 年笔记中记载:“昨天一整天都在思考一百年后这件事,于是为此写了几行诗。这些诗行已经写就——诗将发表。”1924 年在一封信里又说:“而且——主要的——我深知一百年以后人们将会多么爱我!(阅读——什么!)”这首诗还有另一种版本,这里译的是诗人 1940 年的定稿。
[2]据古希腊神话传说,地府有一条河,死者的阴魂饮了河水便会忘却人世间的一切。
[3]茨维塔耶娃确实很喜欢赠人戒指,她在诗歌和散文中不止一次提到此事。
[4]这首诗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献给丈夫谢·埃即谢尔盖·埃夫伦(1893—1941)的。他早年参加了白军,溃败后流亡捷克;1922 年茨维塔耶娃携幼女阿利娅离开苏联去投奔丈夫。后来埃夫伦在国外参加了苏联的一些情报活动并于 1937 年回国,阿利娅已先期归国,1939 年茨维塔耶娃携子穆尔亦返回苏联。但不久阿利娅与埃夫伦先后被捕,杳无音信。1940 年诗人在编选诗集时曾将“我在青石板上挥毫……”一诗作为开卷篇收入其中,在个人家庭的悲惨的遭遇下,诗人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将此选集献给了丈夫,这充分表现了她的良苦用心和难言之隐。据研究者推断,从技巧的娴熟,风格的洗练,语言的深邃上来讲,此诗当属 1940 年之作。本诗的第二节,作者曾有四十余种不同草稿,可谓精雕细镂。
[5]指丈夫的名字:谢·埃。
[6]妻子的结婚戒指背面镌刻有丈夫的名字和婚期。
本诗摘自《致一百年以后的你:茨维塔耶娃诗选》
苏杭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2 年 7 月
题图来自 Olga Vilkha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