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年 11 月 11 日,我满 82 岁。这么老是什么样子呢?我不能再平行停车招来谩骂了,所以当我这样做的时候请别观看。重心也不如以前,更不好把握了。
当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如果你到这把年纪,而且生儿育女,你就会发现自己也会问那些时值中年的孩子们:“生命都是为了什么?”我有七个孩子,其中三个是父母过世的侄子。
我把我的大疑问扔给我儿子,儿科医师冯内古特博士。他告诉他蹒跚的老父说:“爸爸,我们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互相帮助度过生命,不管是什么样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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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我们的政府、我们的企业、我们的媒体、我们的宗教和慈善组织可能变得多腐败、贪婪和残酷,音乐依然会很动听。
如果我死了——上帝保佑,让这个做我的墓志铭吧:
他证明上帝存在
所需的惟一证据
就是音乐!
在我们愚蠢的灾难性的越南战争中,音乐变得越来越动听悦耳。顺便提一下,我们输了这场战争。印度支那的秩序只有将我们踢出来之后才能恢复。
那场战争只是把百万富翁变成亿万富翁。现在的战争则把亿万富翁变成千亿万富翁。现在我把它叫做进步。
为什么我们侵略的国家的人民不能像诸位淑女绅士们一样打仗呢?穿制服、开坦克和驾驶武装直升机呢?
回到音乐的话题上。音乐让每个人都变得比没有音乐的时候更加喜欢生命。虽然我是和平主义者,军乐也能让我十分振奋。我特别喜欢施特劳斯和莫扎特,以及其他同类的音乐家。但是美国的非洲人在他们还当奴隶时就给世界带来了无价的礼物,这件礼物弥足珍贵,以致它的存在几乎成为许多外国人至少还有一点喜欢我们的惟一理由。曾经治愈全世界一度流行的大萧条的,就是这个特别的礼物:布鲁斯音乐。现在所有的流行音乐——爵士、摇摆乐、Be-Bop 爵士乐、猫王、甲壳虫、滚石音乐、摇滚音乐、说唱音乐,等等,都起源于布鲁斯音乐。
这是给世人的礼物?我听过最好的节奏和布鲁斯混合乐,有一曲就是在波兰的克拉科夫市的酒吧里,由来自芬兰的三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演奏的。
阿尔伯特·穆瑞是个很厉害的作家,是爵士乐历史学家,除了这些,他还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在这个国家的奴隶制时期——我们无法完全从中恢复的暴行——奴隶主的平均自杀人数占总数的比率比奴隶的高多了。
穆瑞说他认为这是因为奴隶懂得怎么克服绝望心理,这是他们的主人们所没有的。他们可以唱着弹着布鲁斯音乐把自杀老头给赶走。他还说了点什么,我听起来也挺对胃口的。他说虽然布鲁斯不能把绝望赶出屋子,但是只要在哪个屋子弹奏它,就能把绝望赶到旮旯里。所以请记着这一点。
外国佬因为爵士乐而喜欢我们。而且他们也不完全憎恶我们所声称的自由和正义。现在,他们憎恶我们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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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市詹姆斯·怀特库本·莱利第 43 学校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常常画未来的房子、未来的船、未来的飞机,画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所有梦想。当然那时候什么都停止了。工厂关闭了,大萧条横行,最神奇的词汇就是繁荣。到某个时候一定会繁荣起来的。我们时刻准备着。我们梦想人类应该居住的各种房子——理想居所、理想的交通工具。
极其新鲜的是,我那刚满 21 周岁的女儿丽丽,像您的子女,像小布什小的时候,以及萨达姆·侯赛因等人一样,发现自己继承的是令人震惊的人类奴隶制的当代历史;是艾滋病泛滥;是核潜艇潜伏在冰岛及其他峡湾的海底深处,时刻准备着一声令下,用火箭和氢弹头大规模地将无数的男人、妇女、儿童化为放射性齑粉。我们的子女们继承了技术,但是科技的副作用是,不管在和平还是战争年代,这个为各种生命提供了可呼吸空气、可饮用水源的生态系统的星球正在迅速被摧毁。
学过理科或和科学家交谈过的人会发现我们现在已身处危险境地。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人类已摧毁了生态链。
现在面对的最重要事实是——可能会让我剩下的日子毫无生趣——我觉得人们并不关注这个星球是否会延续下去。我看每个人都像是嗜酒者互戒协会的成员一样得过且过地活着。能再苟活些日子就够了。我知道,还梦想着为子孙们留下一个容身之地的人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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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很天真地以为我们美国可能变得讲人道、讲理性,像我们这一代很多人常常梦想的那样。我们在大萧条时期,没工作的时候,梦想着这样一个美国。然后在失去和平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们为这个梦想而战斗、牺牲。
但是现在我明白,美国这鬼地方压根儿就不可能变得人道、讲理。因为权力腐化了我们,绝对的权力绝对地腐化了我们。人类是一群对权力疯狂着迷的猩猩。这么说,我们的首脑们就是嗜权如命的猩猩。我这么破坏士兵在中东拼杀、献身的士气,是不是很危险?但是他们的士气早如没有生气的身体一样,被炸得四分五裂了。他们像富家子弟的圣诞节玩具一样被对待,我可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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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聪明,也最体面的祈祷,是一个著名的美国人亚伯拉罕·林肯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葛底斯堡讲给在场的人听的。那时,一场带来巨大灾难的战争刚刚过去。战场还很小,骑马站在小山顶上,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因果都很简单。原因是弹药,它是硝酸钾、木炭、硫磺的混合物。结果就是漫天飞舞的金属。或是一把刺刀。或是来复枪的枪托。
亚伯拉罕·林肯在葛底斯堡烈士陵园落成典礼上致哀时说了这番话:
我们没有能力为这块土地做奉献,
我们没有能力使这块土地更神圣。
在这里战斗过,仍然健在或已经牺牲的勇士们,
已经使这块土地变得如此神圣,
我们微薄的力量已不足以增加或减少它的圣洁了。
这就是诗!它可以把战争年代的恐怖和忧伤变得近乎美丽。美国人一旦想起战争,可能还会产生关于荣誉和庄严的种种幻觉。其实这是人类性器官的幻觉,你知道就是那个玩意儿。
我可以稍带说明一下吗?我在这里说的,已经比林肯的整个葛底斯堡讲演多上一百字了,可能还不止。我也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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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旧式机械或大学里研制的新型武器,大规模屠杀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家庭,以期获得军事或外交优势,毕竟不是什么新鲜主意了。
这有用吗?
这个主意的狂热支持者、爱好者——如果可以这么称呼他们的话,都想当然地以为,那些制造麻烦或者还更糟的政治首脑们,有能力怜恤自己的人民。但是如果他们看到,或至少听到,那些变成肉泥的女人、儿童和老人,和他们有着相同的长相,说着相同的语言,甚至就是他们的亲戚,他们就会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照我说,这就是道理应验了。
即使相信这一点,那些人可能同样会千辛万苦,把我们的外交政策装扮成圣诞老人和牙仙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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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和亚伯拉罕·林肯在哪里呢?现在正是我们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是来自美国中部的乡下男子,这两个人让美国人民学会了自嘲,懂得欣赏那些非常重要、真正有道德寓意的笑话。想想他们今天如果还在世,会说些什么呢。
马克·吐温写的一部最考验我们的羞耻心、最使人心碎的作品,是美西战争后在我军解放菲律宾人民的过程中,屠杀六百个摩洛男女和儿童的故事。我们英勇的指挥官叫里欧纳德·伍德,现在还有个堡垒以他的名字命名。密苏里州的里欧纳德·伍德堡垒。
亚伯拉罕·林肯会对美帝国主义战争说些什么呢?这些战争寻找这个或那个堂皇的借口,目的在于为拥有最佳政权体系的美国增加自然资源和驯服劳力的供给。
几乎每次提到亚伯拉罕·林肯都是个错误。他总是抢戏。可我马上又要提到他了。
回到 1848 年,那是他发表《葛底斯堡演讲》之前十几年,那时林肯还只是个众议院议员,他就为我们与墨西哥的战争感到羞耻和极度伤心。墨西哥没侵犯过我们。林肯在做他的讲话时,脑子里知道詹姆斯·波尔克就是那种人的代表。林肯这么描述总统、武装军队总司令詹姆斯·波尔克:
他相信自己可以避开相关监察,通过让民众关注炫目的军事辉煌——腥风血雨中的美丽彩虹,毒蛇的眼睛,破坏的魅力等等——他全身心地投入了战争。
多精辟的话!我本来还以为我是作家!
你知道在墨西哥战争中我们实际上夺取了墨西哥城吗?为什么那天不是我们的国庆日呢?为什么矗立在拉什摩尔山上的不是当时的总统詹姆斯·波尔克的脸以及纳德·里根的脸呢?回到 19 世纪 40 年代,早在我们内战之前,墨西哥在我们眼里之所以罪大恶极,是因为在他们那里,奴隶制是非法的。记得阿拉莫战役吗?通过那场战役,我们把加利福尼亚,以及许多别的人民、财物攫为己有。我们这么做,好像屠杀那些只为护卫自己家园的墨西哥人不算谋杀。除了加利福尼亚还有其他什么呢?对,得克萨斯州、犹他州、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的一部分,科罗拉多州和怀俄明州。
说到“全身心地投入战争”,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小布什对阿拉伯人这么恼火吗?因为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代数。还有我们使用的数字,包括代表无的符号,这是欧洲人以前所没有的。你以为阿拉伯人很无知吗?试试用罗马数字做做连续除法就知道了。
本文摘自《没有国家的人》,注释从略
[美] 库尔特·冯内古特
刘洪涛 / 黄翠玲 / 张淑妮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 年 9 月
题图来自 History in HD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