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克尔站起身来,把雪茄烟翻放在烟灰缸里,系好上衣纽扣,然后用一种庇护的姿态把右手搭在西尔伯曼的肩膀上。“那就祝你顺利,奥托。明天我会再去趟柏林。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往汉堡给我打电话。”
西尔伯曼点了点头。“听我一句劝,”他请求说,“不要再去赌博了,你在情场上已经非常得意了。而且你会输掉……输掉我们的钱财。”
贝克尔生气地笑了笑,“为何你不直接说是你的钱财?”他问道,“我以前赌输过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西尔伯曼赶紧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的,这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可我还是要说:你做事真的很轻率。一旦你开始赌博,就不会轻易罢手,更何况先前你还收取了那张支票……”
这句话西尔伯曼只说了半截,片刻之后,他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对你完全信任,毕竟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尽管如此,你押在赌桌上的每一个马克真的都非常可惜。我们现在是生意伙伴,你输钱同样会令我难过,就仿佛输掉的是我自己的钱一样。”
刚才贝克尔宽阔、和善的脸庞还透着阴沉愠怒,听完这番话后他又面露喜色了。
“我们还是开诚布公吧,奥托,”他愉快地说道,“如果我赌输了,输掉的当然是你的钱财,因为我身无分文。”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生意伙伴。”西尔伯曼又强调了一遍。
“当然了,”贝克尔说完神情也严肃起来,“那你为何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好像我还是你的雇员一样?”
“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吗?”西尔伯曼的语气里夹杂着轻微的嘲讽和吃惊。
“那倒是胡扯,”贝克尔诚恳地回应说,“像我们这样的老朋友,谈何伤害!三年西线战场并肩作战,二十年合作休戚与共—老伙计,你可伤害不了我的感情,充其量只能让我感到一丝恼火。”
他又一次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奥托,”他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解释道,“在眼下动荡的岁月里,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上,只有一点值得人们信赖,那就是友谊,真正的男人间的友谊!你好好听着,老兄,对我来说,你是一个男人——一个德国男人,不是犹太人。”
“不,不,我是个犹太人。”西尔伯曼说,他了解贝克尔偏好高谈阔论而言辞疏于审慎的毛病,担心对方要倾诉自己粗放率真的天性而赶不上火车。但是贝克尔正值非抒发情怀不可的时刻,他丝毫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我还有话想对你说,”他郑重地说道,并不理会朋友的紧张不安,他可是经常向朋友敞开心扉,“我是纳粹分子。老天作证,我从未欺骗过你。如果你跟其他犹太人一样,就是一个正当的犹太人,那我可能一直都做你的代理,我绝不会成为你的合伙人!我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永远都不会,但我坚信你是一名被冤枉的雅利安人。马恩河、伊瑟河、索姆河。我们两个老伙计!如果还有人向我说起你……”
西尔伯曼四处张望,想要找寻服务生。“古斯塔夫,你会赶不上火车的!”他打断了对方的喋喋不休。
“赶不赶得上火车我无所谓。”贝克尔又坐了下来,“我想再和你喝杯啤酒。”他似有所感地解释着。
西尔伯曼立马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我不介意你在火车餐车上接着痛饮,”他没好气地回答,“现在我必须要跟别人会谈了。”
贝克尔喘着粗气,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随你的便,奥托,”他依从地答道,“假如我是反犹主义者,我会很难忍受有人用这种少尉的腔调对我讲话的。我根本无法容忍这样的语气!谁这么说都不行!除了你。”
他再次起身,从桌子上拿起公文包,笑着说道:“但恰恰是一名犹太人对我如此不敬!”他装出惊讶的样子,连连摇头,又向西尔伯曼点头致意,离开了头等车厢候车室。
西尔伯曼目送他离去,不安地发现贝克尔在走路时有些蹒跚,时不时撞到桌子,随即又僵硬地挺直身子,像往常一样,他在喝得酣醉时就是这副样子。
这样做对他并没有好处,西尔伯曼心想。他要是一直都是自己的代理人就好了。作为代理,他值得信赖,沉默寡言但正直公道,是个非常出色的合作伙伴。但他不该总试着去碰运气。但愿最后他不会把生意搞砸。唉,他若能戒赌该有多好!
西尔伯曼皱了皱眉头。“运气让他变得没能耐了。”他沉着脸喃喃自语。
先前他张望了好一阵也没能找到的服务生,直到现在才走了过来。
“我们在这儿究竟是等服务生还是等火车呢?”西尔伯曼很不客气地问道,他反感一切不负责任的事情,因此心情不大愉快。
“对不起,”服务生回答,“在二等车厢里有一位先生,觉得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犹太人,并为此事而抱怨。但事实证明那根本就不是犹太人,而是一名南美人,因为我会些西班牙语,就被叫了过去帮忙。”
“行了,就这样吧。”
西尔伯曼站起身来。他双唇紧闭,灰色的眼睛里一道严厉的目光射向服务生。
服务生忙不迭地安抚西尔伯曼。“那真的不是犹太人。”他信誓旦旦。看来他是把他的客人当成一名特别严厉的纳粹党党员了。
“这我不感兴趣。驶往汉堡的火车发车了吗?”
服务生看向挂在站台出口上方的钟表。
“19 点 20 分,”他自言自语,“去往马格德堡的火车刚刚驶离。驶往汉堡的火车 19 点 24 分开车。如果您抓紧时间,就能赶上这趟列车。我希望,我也能赶上这趟火车,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他用餐巾纸拂去桌布上的一些面包屑。
“最好的办法是,”他接着先前的话题说道,“强令犹太人在胳膊上缠上黄丝带。这样至少不会出现张冠李戴的情况了。”
西尔伯曼注视着他。“您真的这么残酷无情吗?”他轻声问道,话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
服务生看着他,好像没太明白他的意思。显然,对方的话让他感到惊奇,可他并未因此起疑心,毕竟西尔伯曼身上并没有人种学家所说的那些可以识别出犹太人的任何特征。
“这一切跟我毫不相干,”最终,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说道,“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做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比如我的连襟长得也有些像犹太人,当然,他是一名雅利安人,可他必须每时每刻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身份。长此下去,谁都无法忍受这样的苛求。”
“是啊,谁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西尔伯曼表示赞同。他付了酒账,起身离去。
难以置信,他心想,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离开火车站之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街道上到处都是行人,他注意到许多人都穿着制服。报童在叫卖手中的报纸,西尔伯曼有一种错觉,仿佛今天的报纸特别畅销。他仔细考虑了一会儿,是否自己也应该买一份日报,可最终他放弃了这一念头,他相信自己能够及早获悉坏消息,而且基本可以肯定那都是与他为敌的消息。
短暂的行驶之后,他到达了自家住宅门口。门房的妻子弗里德里希斯夫人正待在楼梯上,她礼貌地跟他打招呼,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一如既往的言行举止让西尔伯曼感到很欣慰。在他沿着铺着红色毛绒地毯的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明显已陷入荒谬的生存状态,最近一段时间,他对这样的思绪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活着,好像自己不是犹太人,他惊讶地想道。在这一刻,我虽然是一名受到威胁的公民,但却非常富有,迄今为止仍安然无恙。这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他生活在一套现代化的六居室宅院里。其他人同他讲话和对待他的方式,就仿佛他完全是他们圈子里的一员。这几乎让人深感内疚,同时也逼迫人想把现实状况、犹太人身份和始于昨天的异常明确展示给那些谎言家们,他们的做法就好像我仍然还是从前的我。我以前是谁?不,我现在是谁?我到底是谁?本是一句一语双关的骂人话,人们却看不出它是一句脏话!
他是一名雅利安人,可他必须每时每刻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不再有任何权利了,许多人仅仅是出于礼貌或者习惯才这样对我,仿佛我仍旧享有某些权利。我存在不过是因为那些人蹩脚的记性,他们本来就想毁灭我的存在。他们忘记了我—我已经丧失了尊严,只是他们尚未公开表达对我的贬抑。
“您好,仁慈的夫人。”当枢密顾问蔡恩克尔(女)从门房走出时,西尔伯曼脱帽问候。
“您最近怎么样?”她亲切地问道。
“基本上还好。您近况如何?”
“谢谢,还算满意。像我这样的老妇人,能够如此就不错了。”
临别时她把手递给他。
“对您来说,现在可能是困难时期,”她不无遗憾地表示,“可怕的时代……”
西尔伯曼认真地微笑了一下以示对现状并无不满,这样的微笑既谨慎又引人深思,既无赞许之情也无拒绝之意。“人们给我们分配了一个特殊角色,原则上……”最后他这么说道。
“但现在,我们也正处伟大的时代,”她安慰他说,“人们或许对您有所不公,但尽管如此,您也要思路正确并充分理解。”
“您这样要求我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仁慈的夫人?”西尔伯曼问道,“我根本不再有所思有所想。我已经放弃了思考。这样才能更大限度地忍受一切。”
“您绝不会出事的。”她这样保证,同时她右手紧握雨伞,狠狠地踩在一级楼梯上,仿佛是想暗示她不会允许别人靠他太近。她向他点头,以示鼓励,从他身边走过了。
到家后,西尔伯曼立即问女佣,芬德勒先生是不是已经来了,女佣点头称是。他匆忙摘掉帽子,脱去大衣,走进男宾接待室去见等候他的客人。
特奥·芬德勒正站在一幅画面前,闷闷不乐地观赏着它。听到客厅门打开,他急忙转身,朝进来的人迎面微笑。
“怎么样?”他问道,跟往常一样,他在说话时总是皱着眉头,并自认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能让他的话显得意味深长。“您近来可好,我亲爱的朋友?我都要担心您会出什么事了。人们不可能预料到所有的事情……我上次的提议您仔细考虑过了吗?您太太最近怎样?今天我根本就没见到她。这么说贝克尔是去汉堡了。”
芬德勒喘了一大口气,他的独白才刚刚开始。
“你们都是能干之辈,你们两位!要向你们学习。这个贝克尔有犹太人的头脑。哈哈,他会成功的,他会把事情办成的!其实我也很想参与这笔生意,但现在为时已晚,唉……顺便问一下,您从哪儿搞到的这些糟糕的画?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东西挂在这里。画面上的景物乱七八糟,您可真是个顽固的文化布尔什维主义者。您可不要以为我会在上一次出价的基础上再追加 1000 马克。绝对不会,我根本不会这么做。
“您把我当成有钱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真想知道人们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甚至还欠着税钱没有上缴。说到税款,您能否给我介绍一名精明强干的会计师?税务方面的事情我略懂一些,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仔细研究。这些赋税,这些该死的赋税。我要一个人来供养整个德意志帝国吗?您说话呀,怎么了?
“您什么都不说。到底怎么了?您考虑过那件事了吗?您接受报价吗?看来您太太肯定是对我有意见。她连面都不露一下。这我不能理解。不久前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和您打招呼,她是在为此事责怪我吗?但是,天哪,我们无法那样做!当时餐馆里全是纳粹分子!我妻子事后悄悄对我说,当时我们该跟您打招呼才对。但我告诉她,西尔伯曼是个非常理智的人。他能够认识到,我不能为了他而让自己丧失名誉。怎么样?
“好了,西尔伯曼,您倒是说话呀。您愿意还是不愿意出售房子?”
芬德勒似乎把想说的话全说完了,他现在充满期待地看着西尔伯曼。他们在烟几旁就座,芬德勒可能是往沙发椅上跌坐得过猛,他正在揉搓左侧臀部,表情充满痛苦,但异常专注。
“90000,”西尔伯曼说道,他没有对芬德勒的提问和评论作任何反应,他非常清楚,对方在切入正题前先插入一段长篇大论,目的就是为了把他搞糊涂,“其中 30000 需支付现金,其余的以抵押贷款的方式分两次打入账户。”
闻听此言,芬德勒像触电似的惊跳起来。
“您不要再异想天开了,”他大声喊道,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现在,我们还是停止开玩笑吧。15000 马克是我的最终报价,您听清了吗?30000 马克,岂有此理!您是知道的,如果我有 30000 马克现金可自由支配,那我会用这笔钱去做更有意义的投资,而不是用它来买您的房子。30000 马克啊!”
“您只需概算一下租金盈余就能明白。房子的售价已经非常便宜,我必须至少获得一笔可观的首付款。这套房子价值 200000 马克,您买得……”
“很值,很值,很值,”芬德勒打断他,“您认为我值多少钱?可惜没有人愿为我出价。谁也买不起我,同时谁也想不起哪怕是只为我开出 1000 马克的价码。我是非卖品,您的房子也是如此。哈哈哈,西尔伯曼,为了永恒的友谊!我买下您的房屋,如果我不这么做,国家会这样做的。不同的是,国家不会给您一分钱。”
此时从邻室里传来清晰的电话铃声。西尔伯曼考虑了片刻是否要亲自去接电话,随即他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向芬德勒致歉后就离开了房间。
我也许将接受他的提议,他拿起听筒时心里暗想,芬德勒还算是个相对正派的家伙。
“您好,请问是谁?”
是长途电话局打来的电话。“请您稍等,不要挂断电话,有人从巴黎要和您通话。”传来一个冷漠的女接线员的声音。
西尔伯曼激动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埃尔弗里德。”他压低声音喊道。
如他所料,他妻子一直待在客厅里,听到喊声后她轻手轻脚地开门进来,又随手把门关上。
“你好,埃尔弗里德,”他问候了妻子,同时用手罩住电话听筒,“我 5 分钟前刚回来,芬德勒先生在家里。你不想和他交谈吗?”
她走到丈夫身边,两人匆匆接吻。
“是爱德华打来的,”他小声说道,“电话来得很不凑巧。麻烦你去和芬德勒聊天,否则他会偷听通话内容的。和巴黎方面通话几乎够得上犯罪了。”
“代我向爱德华问好,”她请求说,“我也特别想和他说几句话。”
“决不可能,”他拒绝道,“所有的电话线都受到监听。你太不谨慎了,你会不小心说漏嘴的。”
“但我总可以向我的儿子道声好吧。”
“你就是不能这样。请理解目前的处境。”
她哀求地看着他。“只说几句话,”她可怜巴巴地说,“我会小心的。”
“不行,”他语气坚决,“喂,你好?你好……是爱德华吗?你好,爱德华……”他用恳求的手势指向男宾接待室的房门。
埃尔弗里德无奈地走开了。
“听着,”西尔伯曼接着说,“你给我们办好许可证了吗?”他说得很慢,每说一句都要再三考虑。
“没有,”爱德华在电话的另一端回答道,“眼下办理这样的事情非常困难。你们指望不上许可证了。我试了各种办法,可是……”
西尔伯曼清了清嗓子。他认为有必要让自己听起来更加坚决。
“这样可不行,”他接着说道,“要么你尽力去做,要么你不去争取!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多少还算重要。说起话来如此软弱无力,那什么事都不可能办成。”
“你高估我的能力了,父亲,”爱德华惊惶地回答,“若是在半年前,这件事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但当时你不愿意办理。现在来看,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在追究这件事是谁的责任吗?”西尔伯曼恼火地反问道,“你应当设法办好许可证。其他的小聪明我一概不听。”
我买下您的房屋,如果我不这么做,国家会这样做的。不同的是,国家不会给您一分钱。
“好吧,可是你听着,父亲,”爱德华有些气愤,“你要求我从天上摘下星星,事情没办成你就训斥我!可我想知道你们近来好吗?母亲身体可好?代我衷心地问候她。我很想和她说几句话。”
“尽快搞到许可证,”西尔伯曼再次急迫地强调,“我不会向你提更多的要求!你母亲让我转达对你的亲切问候。可惜现在她不能和你通话。”
“那好吧,我会把事情办成的,”爱德华回答说,“无论如何我会尝试一切办法。”
西尔伯曼挂上了听筒。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儿子办点儿事情,他颇为不快和失望地想道。他肯定会把事情办砸的!如果我生意场上有在巴黎的朋友的话,那会在几天内就帮我办好入境许可,可是爱德华……我不可能这么要求他。他压根儿不习惯为父母做点儿什么。如果人们长时间都在为某人忙前忙后,那这个被照顾的人很难对调角色去为对方操心。爱德华习惯于我去帮他,现在我却要求他向我提供帮助。这种新的任务分配让他感到不舒服!
西尔伯曼为自己刚才的沉思惭愧地摇了摇头。我这样对爱德华不公,他心想,更糟糕的是,我变得多愁善感了。
他回到男宾接待室里。
“我正向您太太解释,”芬德勒招呼他说,“您还去光顾那些老餐馆是非常冒失的做法。一旦您在那里遇到与您志趣不同的相识,就会给您惹来极大的麻烦。您太太是雅利安人,她可以去任何场合,但是您—天晓得,我说这些都是为了您的利益,并没有赞同目前局势的意思,当前情况使得我有必要对您提出这样的建议。您最好还是待在自己或者朋友家里。虽然谁也不会看出您是犹太人,但是鬼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另外,您的小儿子怎么样了?可能已经溜之大吉了吧。哈哈哈,令人啼笑皆非的年代。怎么样,您决定了吗?”
“您听着,芬德勒,”西尔伯曼接过话茬说,“为了最终能够完成这笔交易,支付 20000 马克定金,我就把房子转让给您。”
“您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您为何想要敲您老朋友芬德勒的竹杠呢?反正您的钱在边境都要被没收。为了让您满意,我甚至会多付一些钱,尽管我认为这套房子不值那么多,但我不会这么做,不会通过让钱打水漂的方式为普鲁士国家效力。”
“我根本就没打算离开德国。”
“唉,真是老顽固,那就随你们的便。我慷慨给予你们的真的要好于当前的行情。德国人民是用犹太人的血液黏合在一起的。可为何偏偏是我的朋友西尔伯曼要成为黏合用的糨糊呢?我看不明白。逃命去吧。我完全理解你们。”
“人们难道不是在对犹太人犯下滔天罪行吗?”西尔伯曼夫人问道,“德国人民是用犹太人的血液黏合在一起的”这句话让她感到恐惧,她仍保持着从过往事件中寻求教诲的习惯。
“那是无疑,”芬德勒干巴巴地说道,“世界上发生着很多不幸。当然也有某些美好的事情存在。时而这样,时而那样。其中有人患上了肺结核,有人是犹太人,无论哪种情况,他们都是特别不走运的人。现实就是如此。您觉得我在一生中都碰到过什么样的倒霉事?摊上这样的事情,人们无能为力。”
“芬德勒先生,”西尔伯曼夫人愤怒了,“我知道您的言行举止不是特别得体,但您内心如此冷酷和……”她强忍住没说出“残忍”这个词,“……无动于衷,这一点我倒是才见识到。”
芬德勒麻木地笑了笑。“我爱我的妻子和小女儿。和其他人我保持正常的业务联系。我和周围人的关系您全都知道。我不喜欢犹太人,但我也不仇视犹太人。他们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很钦佩他们的商业头脑。他们遭遇不公会令我感到遗憾,但并不让我吃惊。世态就是如此。那些恰好不走运的人会失败破产,其他人则获得成功。”
“可如果您是一名犹太人呢?”
“但我不是!我不会为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绞尽脑汁。现在是什么对我而言就已足够了。”
“您总是只想着自己吗?您感受不到其他人的悲剧吗?”
“如果我倒霉了,谁会来关心我呢?没有人!除了特奥·芬德勒,谁都不会理睬落难的特奥·芬德勒的。他们俩必须像沥青和硫磺那样紧密团结在一起。哈哈。”
“您口口声声说爱您的妻子和女儿,”西尔伯曼夫人越来越激动了,“谁要是像……像动物一般冷漠,他不可能……”
“您听着,仁慈的夫人,您这样说太过分了。虽说我驽钝,可以容忍许多玩笑,但绝不允许别人侮辱我!”
西尔伯曼夫人站起身来。“很抱歉。”她冷冰冰地向芬德勒告辞,离开了房间。
“天哪,你们太敏感了,”芬德勒笑着说,“我的天哪!算了,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必须要容忍很多事情。我们还是回来谈生意吧!怎么样,您是怎么想的?说话呀?”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20000 定金,”西尔伯曼要求说,“其余的分两次入账。”
门开了,西尔伯曼夫人请求丈夫到隔壁房间来一趟,显然她的情绪异常激动。又一次的电话打扰让西尔伯曼不太高兴。“您考虑一下吧。”在离开房间时他对芬德勒说道。
“什么事,埃尔弗里德?”他问妻子。
她指向电话机:“是你姐姐打来的电话。你跟她说吧。她会告诉你一切的……”
他急忙抓起听筒。
“希尔德?”
“是我,是你吗?”因为激动,电话里他姐姐的声音结结巴巴,“君特被捕了!”
听闻突如其来的噩耗,西尔伯曼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所有的犹太人都被抓了。”
他把一张椅子拽到跟前,坐了下来。
“让自己平静下来,希尔德,”他说道,“这一定是个误会。你心平气和地把一切再给我讲一遍……”
“没时间给你细讲了。我给你打电话只想提醒你提防危险。在我们住的房子里已经有四个男人被捕了。唉,我真想知道君特目前的处境。”
“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他们不能平白无故地把那些正人君子从家里强行拖走呀!简直岂有此理!”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他们会这么做,他心里暗想,他们做得出这种事情。
“我应该到你那儿去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或者你想搬到我们这儿来?”
“不,我不会离开住处,我要待在这里。你也无需搬过来住,那样做无济于事。再会,奥托。”她挂断了电话。
西尔伯曼惘然若失地回头看着妻子。
“天哪,”他轻声说道,“他们在抓捕所有的犹太人!或许这只是一种暂时的恐吓措施。君特被逮捕了,这个你已经知道了。”
西尔伯曼很快停顿了一下。
“我们该怎么办?埃尔弗里德,你认为怎么做是正确的?我应该待在这里吗?或许他们会忘掉我。我还从未被这样深重地困扰过。要是贝克尔在就好了。他神通广大,在纳粹党内有很多关系。必要时他可能会出面干预。当然,如果逮捕令是自上而下发布的,那他也帮不上任何忙了。等到他从汉堡回来的时候,我可能无意中已被打死了。哎呀,这简直是胡说!我不会出事的。出现最坏的情况,你就给贝克尔打电话,请求他马上回来。”
“半年前我们就应该离开德国,”他妻子缓缓说道,“为了我的缘故,我们留了下来,因为我无法远离家人。如果你现在有什么意外,应当由我承担罪责。当时你是想走的,可是我……”
“说什么呢,”他不允许她再自责下去,“在这件事上,谁都没有责任。如果有人忘记了及时穿防弹衣,难道他要为自己被枪杀而负责吗?这一切都是胡扯。何况当时你比我更主张离开德国。如果依了你的意见,我们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和家人分离并不让你觉得有多难,反而是我舍不得这里的生意。事实就是我们没有走成。现在再探究原因没有丝毫意义。”
他吻了她一下,然后回房间接着去见芬德勒先生了。他尝试让自己和先前一样显得沉着和镇定,但是他的表情仍有些异样,过度的紧张,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这让对方非常诧异。
不,他们会这么做,他心里暗想,他们做得出这种事情。
“怎么,有新情况?”芬德勒探询道,“是坏消息吗?”
“家庭事务。”西尔伯曼一边回答一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原来如此,”芬德勒拖长声调说道,他的眉头比平时皱得更紧了,“看来肯定是坏消息,不是吗?家庭事务总令人头疼。我了解这一点。”
西尔伯曼打开立在桌子上的香烟盒。“我们还要接着谈生意吗?”他问道,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平静。
“说实在的,”芬德勒回应说,“这件事并不是很吸引我。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是否允许人们从犹太人手里购置地产。完全搞不清楚。如果遂了您的愿,那么在我还没数到三的时候您就已经让我落入圈套了。怎么样?”
这句不断重复的、表明说话人自鸣得意和内心平和的“怎么样”,渐渐地让西尔伯曼绝望起来。
“您是想买房子,还是想谈论买房?您想做什么?”
“哎呦,”芬德勒在沙发椅上舒展四肢,卖起了关子,“我先前在坐的时候明显是把屁股扭着了。您刚才说些什么?嗯……我们最好耐心等候,看有什么新的规定出台,这样不是更好吗?对我来说这样做太冒险了。我买了一套房子,后来却得不到它。国家还打算用很多办法来对付你们犹太人呢。”
“那就 15000 马克!”
“我不清楚,西尔伯曼,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如果您愿意,那就让我们再等几周吧。如果在此期间没有任何意外,那我就还能购置这套房子。另外我也须事先和我的律师商量一下。”
“可是在 10 分钟前……”
“这个嘛,在这期间我又产生了一些顾虑。我也不想因为您出售房屋而给您平添麻烦。但主要是我不想给自己招致不便。”
“为了结束这笔交易:我以 14000 马克的定金把这套房子转让给您。但您现在必须声明对此没有异议。”
“真的?好吧……让我们明天再商谈此事吧。14000 马克是一大笔钱,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不是一个不通人情的人,我也不想得到任何馈赠。可还是要提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套房子究竟值不值 14000 马克的首付款?除此之外,当然要在公证备案和房产登记过户之后,才可履行付款手续。在遇有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这笔交易的缔结理所当然是无效的。14000 马克……如果今晚我在这里以握手同意的方式与您达成这笔交易,您认为这对我来说是一桩好买卖吗?”
“您先前愿意支付 15000 马克的定金,现在降到 14000 马克了您还有什么考虑的?”
“我正在想,用这笔钱也可做其他生意,或许是更赚钱的生意。人必须总要自己意识到他在生活中的处境。怎么样?”他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西尔伯曼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我当然影响不了您的决定,”他非常气愤地说道,“但是现在我没有时间了,如果您能马上作出决定,我将不胜感激。否则就请您把我的出价视为是无效的吧。我现在根本无法判定,您的购买兴趣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您不要这么说变脸就变脸,”芬德勒不高兴地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一旦和真正的行家打交道,你们犹太人甚至连简单的生意都谈不成,怎么样……”
芬德勒非常享受这种盘剥别人的愉悦感,这一点西尔伯曼看得一清二楚。他有一句相当不客气的回答就在嘴边,大致内容是:他,西尔伯曼,只是竞争不过那些敲诈勒索之徒而已,他也压根不屑同他们竞争,他习惯于以诚实正派的方式处理业务。但在某些情况下,即便是最无趣的狡诈者最终也会远远胜过最聪明和最正派的人。
但他既没能把从他脑子里涌出的激烈言辞说给芬德勒听,也没能以委婉的形式反驳他,后一种情况或许更为理智。就在这时,突然传来急促的按门铃的声音。没有理会对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向他道一声歉,西尔伯曼就急急忙忙地冲出了房间。在走廊里,他碰到了自己的妻子。
“你得离开这里。”她不安地低声说道。
“不,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不知道该采取何种对策,他干脆朝房门方向走去。妻子拦住了他。
“如果你走了,我就不会出事,”她这样保证道,说话的同时她一直挡着他的去路,“今天晚上就在旅馆里过夜吧。动作麻利……快走……”
他还在考虑。这时又有人按门铃,并伴随着拳头砸门的声音。
“开门,犹太人,开门……”好几个声音叫嚣着。西尔伯曼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房门。
“我现在去取左轮手枪,”他说话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谁胆敢第一个闯入我的住宅,我就开枪击毙他!谁都没有权利私闯民宅。”
他想绕过妻子朝卧室走去。
“我们倒要看一看,”他嘴里嘟囔着,“我们走着瞧……”
此刻再次响起拳头连续捶打房门的声音,尖锐刺耳的按铃声夹杂其中。
“怎么了?”芬德勒问道,在听到门外的嘈杂声后,他也来到了走廊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真是让人无法想象。如果这些家伙在这里逮住了我,他们一时兴奋可能会把我也当成犹太人,并粗暴地打掉我的牙齿。”
他轻柔地抚摩着自己的嘴巴。
“您家里没有后门吗?”片刻之后,他问西尔伯曼。后者站在走廊里盯着他,仿佛是在期待他的建议和帮助。“您可以把这套倒霉房子兜售给其他人了,真该死!”他补充道。
“我去取我的左轮手枪,”西尔伯曼机械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谁胆敢第一个闯入我的住宅,我就开枪击毙他!”
“安静点儿,别激动嘛,”特奥·芬德勒安慰他说,“别那么性急。您最好还是先避一避。我会和那些人交涉的。您争取从后门出去。这套房子我出 10000 马克。同意吗?”
“您……行了,那好吧,我同意。”
“太好了,那就赶紧从这儿溜掉!我还需要您活着办理公证呢。”
“快走!”他妻子央求道。
门铃一直在响,西尔伯曼很惊讶为何没有人把门踹开。
“那我妻子怎么办?”他无助地问道。
“您尽管相信我,”芬德勒挺起胸膛说,“我来处理所有的事情!当务之急是您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如果我妻子有什么不测……您就得不到这套房子!”
“是的,是的,是的,”芬德勒抚慰他说,“可如果您现在不走,就会危及您的妻子,也会使我陷入危险!”
他把上衣向下拽了拽让它显得笔挺一些,用右手梳理了几下蓬乱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向房门走去。
“怎么了?”他粗声粗气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开门,犹太人!”
“你们见过身为犹太人的纳粹党官员吗?”芬德勒没好气地问道。
“闭嘴,你这头猪猡,快开门!”
芬德勒转过身,确定西尔伯曼已经拿着帽子和大衣离开了走廊,并示意西尔伯曼夫人去某个房间躲起来,然后他朝着门外大声呵斥道:“我是纳粹党党员!”说完他猛地把门打开,“这里没有犹太人!”他大声宣布。
在他面前站着六七个年纪轻轻的家伙。刹那间他强势的外观令他们有所退缩。他把手伸进上衣胸前的里袋,想要掏出党证亮给他们看。
“犹太人都在撒谎,”站在他面前的这些人当中有一个这么说道,“西尔伯曼自称是纳粹党党员,犹太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不是西尔伯……”话没说完,特奥·芬德勒便瘫软了身子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家伙朝他的小腹踹了一脚。
本文摘自《旅人》
[德]乌尔里希·亚历山大·博希威茨
刘颖 译
中信出版集团·大方
2021 年 4 月
长题图来自 Антон Дмитриев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