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瀑布 1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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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这样的记忆,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件可以称之为“记忆”的东西,作为 1 号记忆,它现在应该储存在海马体最深的那道褶皱里。它是这样一个场景,就是醒后发现屋外有人在活动,衣服摩擦,脚步移动,以及某些直系亲属低声言语,这一系列低分贝的悉索,混杂着模糊的光,让我感觉一切都很远,很淡,疏离到让我感觉好像我并不属于这里,于是开始挣扎,挥舞着刚成型的四肢,哭,我有逃离的冲动,但没有逃离的能力,于是只好保持着这份矛盾的伤感,直到有人向我走近。
但我也已经记不清那个人了,他或她的面容模糊,但携带着全世界向我走来。于是,在这与其说温情,不如说科幻,或兼而有之的 1 号记忆场景中,我被抱了起来。借助他人之手,我对这个世界熟悉起来。拥抱代替了伤感。
华北瀑布 36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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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看西游记,把棒子塞进耳朵的孙悟空感染到我,于是也学着把黄豆放进耳朵。
我没长成一颗豆苗,要感谢医生。
现在偶尔耳鸣,是轰轰隆隆的瀑布声。
华北瀑布 33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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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被我称作“跳山”的私人游戏:
从一块梯田,跳到另一块梯田上,直到跳下整座山坡。
当我像蚂蚱一样跳下一座山,完成这项在当时的我看起来了不起的壮举时,四下通常无人,这让我倍感失落,于是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塑料打火机来庆祝。
北风猎猎,草木成灰,秋天,一个孩子。
有几个秋天,我站在山脚下,目睹一整座山在燃烧。
华北瀑布 8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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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以前,甚至很多年,我都有私人理发师。
王天火,我姥爷,本职教师,业余洗剪吹,他不锈钢剃刀上的寒意,常常让我哭泣。现在他宝刀未老、身体健康,他还没死,我就对他充满怀念。
我对很多人都有这样不礼貌的感情,她还没死去,我就对她充满了怀念。
华北瀑布 25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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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村后来怎么样呢,它那么干旱,唯一的井里,跳进去一个女人。
后来村民们就收集雨水,所以我是一个吃雨水长大的人。
王天火这个名,据说是因为他出生时房顶滚下来的闪电球,把草房给点了。后来他改名王天和,希望老天对他和气,不要发火。我是被这个闪电击中的男人的女儿生下的,她多病、易怒,我后来就吃雨水长大,所以后来,和雨的关系比和她更近。
华北瀑布 24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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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很穷,后来我一直对它进行精神上的扶贫。又因为闭塞,所以很多年来,它一直维持着原来的样貌,直到最近一次回去,我发现它被一条高速公路刺穿了,山石裸露,如同新鲜的伤口,那里曾是我上小学的地方。
学校里有个戏台,后面是个石膏厂,石膏厂旁有颗歪脖子树,我曾倒挂在上面,为了止住我那时过于频繁的鼻血。
没有一本教材叫《华北瀑布》是这里唯一的遗憾。
后来上的初中,现在已经做了楼盘,叫做学府花园。勾机后面的瓦房是宿舍,最后一次进去满地树叶,也不知这些树叶,是不是当年同一棵杨树上的。
那个操场倒是还在,风也还在,只是“他”矮到操场的尘埃里去了。
被当时的自己打了一耳光,我就离开了那里。
华北瀑布 30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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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年轻时遇到过,后来你又因为种种原因离开,那么在我心中,你应该是永远年轻的。
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在我的记忆里总是永葆青春。
虽然我已经记不起他的脸了,但奇怪的是,我还记得他的粉刺,那种青春期的小花朵,盛开在记忆中失焦的脸上,因此显得更有些刺目了。
那天,他是来借宿的。因为我们当时的宿舍隶属学校,但又不在学校,和学校隔着一条马路,所以老师很少过来查寝,因此我们有时候“不得不”留宿一些同学。而在这其中,混杂着一些不良少年。但他算哪种,我到现在为止,也并不能完全能够说清。
总之是,这些人不想,有时是不能回家。也正是叛逆的年纪,刚被网吧老板赶出来,或者身无分文走出台球厅,像条野狗无处可去时,就会来找我们,我们这里相当于他们的收容所——虽然事实上,据我所知,我们的宿舍以前是一个肺结核医院。现在想来,那个地方确实奇怪,经常感觉是住在一个巨大的肺里,每天被吞进去吐出来好几次。
他们来的时候,就敲敲我们的窗户。有一天,他也来了,也敲敲我们的窗户,我们就开了门。
他进来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坐在床上,郑重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后,才开始介绍自己,说是谁谁谁的同学介绍他来的,然后吹嘘结交了哪些朋友,做过哪些大事,总之是把自己伪装成道听途说的一部分,想借此换得一晚留宿。
后来他说的我们都困了,他也打起了哈欠,然后他掏出小灵通看看说不早了,就开始自顾自地脱衣服。
先是上衣,然后是裤子,然后我们看到了他的假肢。
一条塑料腿,被他靠在肺结核医院曾经的病床上。
华北瀑布 67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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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启蒙,在学校对面的录像厅。老板娃娃脸,这个喜欢男人的男人、太行山下的荷花,在我毕业一两年后消失不见,塑钢门窗上贴着“转让”。
现在连网吧都绝迹了,青春地标只剩国营新华书店,录像厅更像白犀牛一样濒危,如果遇到,我都会进去看看,没准儿是他呢我经常想。
他是生意人,不好直接拿的,有其他打折方式。现在想想,他是用女人的影像招揽男人,从而满足自己对男人的嗜好(当然不是和我)。
后来我也做生意,生意人嘛,习惯用办法代替忧伤。于是我逐渐原谅了他的狡黠,也知道了他的无奈,甚至觉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