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天才芭蕾舞大师的传奇人生
科伦·麦凯恩 新书试读
去年
科伦·麦凯恩长篇力作,以小说的特权抵达传记无法抵达的真实

《随巴黎起舞》以俄罗斯天才芭蕾舞蹈大师鲁道夫·纽瑞耶夫为原型。小说里的主人公就叫鲁道夫,他家境贫穷却赋异禀,经过刻苦努力,进入了基洛夫芭蕾舞团。后来,他在巴黎演出时,脱离了原芭蕾舞团,选择留在巴黎。他以无与伦比的高超技巧,重新赋予传统芭蕾以生命力。从贫穷的农家少年,到炙手可热的芭蕾明星,蜕变了的不仅是他的外表,更是他历经坎坷的心灵。在惊人的舞蹈专业成就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心酸往事。麦凯恩用细腻精妙的笔触,刻画出一个舞蹈家多姿多彩而又充满争议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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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一九六一年

在他巴黎的第一季演出中,掷到台上的东西有:

用一根橡皮筋捆住的十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一包俄罗斯茶叶;

一张来自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运动组织民族解放阵线的传单,抗议巴黎在一系列汽车炸弹事件后,对穆斯林人实行宵禁;

从卢浮宫花园偷来的水仙花,害得花匠们只好从傍晚五点加班到七点,确保花坛不会进一步遭劫;

白色的百合,花柄尾端绑了生丁,保证它们够分量,可以扔上舞台;

许许多多别的花,一名演出结束后清扫花瓣的舞台工作人员亨利·朗想出一个主意,将其制成干花,于接下来的晚上,在后台入口处出售给舞迷;

第十二夜,一件貂皮大衣掠过空中,令前排的观众一度以为是某种动物在他们头顶飞行;

十八套女士内衣,一幕以前剧院里从未见过的景象,多数用丝带精心包扎好,但至少有两套是在一时疯狂中剥下来的,最后一次谢幕完毕,他捡起其中一套,做出夸张的嗅闻动作,逗乐了舞台工作人员;

一张宇航员尤里·加加林的大头照,底下的寄语是“翱翔吧,鲁迪,翱翔吧!”;

一连串灌了胡椒粉的纸弹;

一枚珍贵的十月革命前的硬币,是一名流亡者扔上来的,外面包了一张纸条,写着,如果他沉得住气,就算不能超越,也将和尼金斯基一样优秀;

成打的性感艳照,背后潦草地留了女人的名字和电话;

写有“你是革命的叛徒”的字条;

抗议的共产党人投来的碎玻璃,导致演出中断二十分钟,清理碎片,激起的众怒令巴黎共产党支部为此造成的负面影响召开紧急会议;

死亡恐吓;

旅馆的钥匙;

情书;

第十五夜,一株镀金的长梗玫瑰。


苏联,一九四一年至一九五六年

四个冬天。他们拉着马从积雪中开筑道路,不断把马儿赶到雪地里,直至它们死去,然后,他们怀着巨大的悲伤吃下马肉。医务人员进驻雪原,把小瓶装的吗啡绑在腋下,这样,吗啡不会结冻。随着战争的继续,医务人员发现士兵的血管越发难找——他们萎蔫衰弱,苟延残喘很久才真正死去。他们在战壕里系紧乌山卡帽的耳罩,偷来别的大衣,互相挨着睡觉,把伤员挤在中间,让他们得到最多的温暖。他们穿着棉裤和层层叠叠的内衣,有时,他们开玩笑,说把妓女绕在脖子上当围巾。过一阵子,他们连靴子也不怎么脱了,他们见过其他士兵冻坏的脚趾蓦地从脚上掉下来。他们开始发觉,自己可以从一个人走路的姿势看出他的未来。

为了伪装,他们把两件白色的农民衫扎起来,正好盖住厚大衣,用鞋带做成拉绳,把风帽拉紧,那样,他们就可以连续数个小时躺在雪地里而不被人发现。火炮里的反冲液冻住了。机枪的击针簧像玻璃那样碎了。当他们摸到露在外面的金属时,手上的肉被撕扯下来。他们用木炭生起火,把石头扔进灰里,之后捡出小圆石用来烘手。他们发现,如果要拉屎——虽然并不经常——只能拉在裤子里。他们任其留在那儿,直到冻硬了,等找到有遮掩的地方,再把它拿出来丢掉,未化冻前,连他们的手套在内,都没有一点气味。小便时,他们把油布袋拉到裤子下,这样就不用让生殖器露到外面,他们还学会把暖暖的尿液袋夹在腿间,有时,这份暖意促使他们想起女人,直至袋子结冰,他们再度身处虚空,只有那片单调、闪着炼油厂火光的雪原。

他们眺望大草原,看见战友的尸体,冻死的,一只举在空中的手,一截凸出的膝盖,被冰霜染白的胡子,他们学会在尸体没永久僵硬前偷取死人的衣服,然后俯下身低喃,对不起,同志,谢谢你的烟。

他们听说敌军用死人铺路,把尸体一具具排在地上,因为树都被砍光了,他们竭力不去聆听冰上传来的响声,轮胎碾过骨头,继续前行。从来没有寂静的时分,空气里携带着各种声音:踩着雪橇的侦察队员,嘶嘶作响的电塔,呼啸的迫击炮,大声嘶喊的同伴,喊着他的腿、他的手指、他的步枪、他的母亲。早晨,他们装上少许几发子弹,给枪暖身,这样,当这天第一次的齐射打响时,枪管不会在他们脸上炸开。他们用牛皮包住防空炮的手柄,用旧汗衫封住机枪上的裂缝,防止雪落进去。穿雪橇的士兵学会蹲下身迈步行走,向侧面投出手榴弹,这样,他们可以保持一边前进一边开火。他们发现 T-34 的残骸、救护车,甚至是敌人的装甲坦克,他们隔着防毒面具的活性炭过滤网,吸干防冻液,喝得醉醺醺。有时,他们喝得太多,几天后双目失明。他们用葵花油当火炮的润滑剂,撞针上不用太多,只要给弹簧上足油,他们把多余的油抹在自己的靴子上,那样皮就不会开裂,寒气不会钻进去。他们仔细观察弹药箱,看基辅、乌法或海参崴的工厂女工有没有随手画颗爱心给他们,即便没有也当作有,然后,他们把弹药装进喀秋莎火箭炮、装进他们的马克西姆机枪和捷格加廖夫冲锋枪。

在撤退或挺进时,他们用含一百克火药的炮弹炸开一道沟渠,目的是为了保命,如果生命是某样他们想保住的东西的话。他们分享香烟,待烟草抽尽后,他们把锯屑、茶叶、生菜当作烟来抽,如果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们就抽马粪,可马儿太饿,几乎也一样不再拉屎。他们在沙坑里听广播,有朱可夫、耶热门科、瓦西列夫斯基、赫鲁晓夫,还有斯大林,他口口声声说着黑面包与甜茶。战壕四处挂了一排排喇叭,扬声器摆在前线,对着西面,用探戈舞曲、广播片段和社会主义理论让德国人无法入眠。他们闻悉谁是叛徒、逃兵、懦夫,奉命把他们击毙。他们摘下这些死人胸前的红勋章,把它们别在自己的外衣下面。夜晚为了隐蔽,他们给汽车、救护车和坦克的前灯贴上掩饰用的胶带。他们偷得多余的胶带,贴到手上脚上、缠脚布上,有的甚至用来裹住耳朵,但胶带撕扯到皮肉,当长了冻疮时,他们哇哇直叫,继而进一步用嗥叫抵御痛楚,有些人干脆用枪指着头,说了再见。

他们写信回家,给伽利娜、雅雷娜、娜迪亚、薇拉、塔尼娅、娜塔利娅、达莎、帕芙雷娜、奥尔嘉、丝梵塔、瓦尔娅,写得很用心,信被折成整齐的三角形。他们对回信不抱太多希望,也许那只是一页在审查员手指上留下香味的纸片。寄来的邮件都有编号,如果中间连续缺了几个号码,人们便知道,有个邮递员被炸飞了。士兵坐在战壕里,直直望着前方,幻想自己给自己写信,接着,他们走出壕沟,再次投入战争。弹片击中他们的眼睛下方。子弹径直穿过他们的腿肚。炮弹的碎片嵌入他们脖子里。迫击炮炸断他们的脊椎。磷弹点燃他们全身。尸体堆放在马车上,倒进用炸药炸出的万人坑。当地妇女包着头巾来到坑旁,唱诵挽歌,并暗中祷告。挖墓人——从古拉格运送来的——站在一旁,听凭妇女举行她们的仪式。然而,更多的死人叠到死人身上,听见冰冻的骨头发出爆裂声,一具具尸体以丑陋扭曲的姿势被埋在那儿。掘墓人铲起最后一拨土,盖在坑上,有时,他们在万念俱灰中向前一扑,人还活着,更多的泥土就落在他们身上,事后,据说那儿的地面在颤抖。夜晚,经常有狼从森林里跑出来,奔行在齐膝高的雪地中。

伤员被抬上救护车,或驮在马上,或放到雪橇上。在战地医院,一整套全新的术语呈现于他们面前:痢疾、斑疹、伤寒、冻疮、战壕足、局部贫血、肺炎、发绀、血栓心痛,一旦这其中任何一项得到康复,他们便会被再度送上战场。

士兵在郊外寻找新近被烧毁的村庄,那儿的土质松软,易于翻挖。雪昭示出过去发生的事,这儿一摊血,那儿一块马骨,PO-2 俯冲轰炸机的残骸,一名他们曾经认识的来自斯帕斯街的扫雷兵的尸首。他们躲在哈尔科夫的废墟和碎石中,藏身于斯摩棱斯克的砖块堆里。他们看见伏尔加河上大块的浮冰,他们在冰上点燃油布,河宛如着了火。在亚速海边的小渔村,他们打捞的不是鱼,而是坠机后随冰层漂流了三百米的飞行员。市镇郊外,成排的楼房被洗劫一空,楼内,四溢的鲜血中还有更多死尸。他们发现自己的同伴吊在街灯柱上,像奇形怪状的饰品,舌头冻得发黑。把他们放下来时,路灯发出嘎吱声,弯折中改变了光线照射的范围。他们企图生擒一个名叫弗里茨的人,把他送往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那儿的人会在他牙齿上钻孔,或把他绑在雪中的木桩上,或直接让他饿死在拘留营中,正如现在他想让他们的人饿死一样。有时,他们会为自己扣下一名战俘,给他一把挖沟的工具,看他在冻结的土地上自掘坟墓,如果他不干,他们就朝他的后脑勺开枪,然后把他扔在那儿。他们发现受伤的敌军躺在被焚毁的建筑里,他们把敌军抛出窗外,让雪没过他们的脖子,他们用德语对他们说,再见,弗里茨——可有时,他们也会对敌人生出怜悯——那是一种只有士兵才会有的怜悯之心——在他的皮夹里发现,死的这个人有父亲、妻子、母亲,可能还有小孩。

他们为自己不在身边的孩子唱歌,但转眼,他们把枪托塞进敌人男孩的嘴里,再后来,他们又唱起别的歌,渡鸦哦黑色的渡鸦你为什么围着我盘旋?

他们认得出飞机的飞行姿势,半旋转、加速后急上升拐弯、突然螺旋式疾转、平降,一晃而过的卐字,闪亮的红星,当他们的女飞行员上天追捕德国空军时,他们欢声雷动,凝望着她们升空,继而陷落火海。他们训练让狗携带地雷,用尖锐的哨声,引导狗走到敌人的坦克底下。死尸喂肥了收拾残局的乌鸦,接着,这些乌鸦被打下来成了食物。昼夜颠倒——炮灰中的早晨昏暗不明,夜晚,炸药的火光照亮了几英里外。不再计算日子,尽管每到周日,他们偶尔能隔着冰听见弗里茨们拜神的声音。数十年来第一次,他们获准可以有自己的神灵——他们拿出十字架、念珠、祈祷布,摆在沙场上。从上帝、帕夫利克到列宁,各式各样的神都需要。士兵们吃惊地看到东正教的牧师在为坦克祈福,甚至还有拉比。可就算祈福也无法让他们保住阵地。

撤退时,为阻挡敌人,士兵们炸毁自己同胞所建的桥梁,捣毁他们父辈的鞣皮厂,用乙炔喷枪割断路标塔,把牛群赶过峡谷,将收奶站夷为平地,在谷仓的屋顶淋满汽油,推倒电话线杆,往井水里投毒,砸碎篱桩,为了木头而拆除己方的牲口棚。

当他们进军时——在第三个冬天,战况出现了转折——士兵们列队前行,心中好奇,怎么有人对他们的土地干出这种事。

活着的往西,受伤的往东,伤员挤满运牛的拖车,在蒸汽机车的牵引下,徐徐穿过冰冻的大草原。他们挨在一起,凑向任何从木板缝隙里透进的亮光。每节牛车中央有一个生着火的铁桶。男人们把手伸到腋下或裤裆里,抓出一把把虱子,投入火中。他们把面包按在伤口上止血。有几名士兵被带走,放到马车上,送往医院、校舍、诊所。村民抱着礼物来迎接他们。留在火车上的人听见自己的同伴离开,尽是伏特加与胜利的欢呼。然而,他们的行程路线毫无逻辑可言——有时,火车明明经过他们的家乡却不停站,有脚的人企图踹开木板,结果因不服从命令而被守卫击毙,随后夜里,有一户人家手持蜡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雪地,他们听说儿子不光彩地死在离家仅几公里的地方,尸体被弃于铁轨旁,已经结冰。

他们裹着泡过血而发硬的大衣,醒着躺在那儿,车厢来回摇晃。他们互相传着最后一根烟,等待有女人或小孩从车厢的木板缝里新塞一包进来,也许甚至悄悄捎句甜言蜜语。他们分到食物和水,但吃下去肚痛欲裂,让他们更难受。传闻西面和南面正在建造新的劳改营,他们告诉自己,他们的神爱他们爱了这么久,但有可能不会再爱他们太久,因此,他们偷偷把护身符和圣像塞过地板缝隙,让它们落在铁轨上,等待日后被别人捡去。他们把毯子拉到胡子下,往火里扔进更多虱子。火车仍冒着股股蒸汽,载着他们穿越森林、过桥翻山。他们对自己最后会落到哪里一无所知,如果火车坏了,他们就等另一辆来从后面推着他们,让他们隆隆向前,朝着彼尔姆、布尔加科夫、车里雅宾斯克的方向——远处,乌拉尔山脉在召唤。

后来,到一九四四年冬末,每天有一辆火车行经巴什基尔地区,驶出幽深的树林,沿别拉亚河横穿一大片冰层,进入乌法市。火车慢悠悠地通过四分之一公里长的桁架桥,钢筋在车轮的重压下发出砰然巨响,仿佛在提前哀悼。火车一路向冰河的另一端驶去,途经木屋、塔楼、工厂、清真寺、没有铺砌过的道路、仓库、混凝土掩体,直至抵达车站,站长在那儿吹响哨音,市军乐队吹奏起破旧的小号。穆斯林母亲抓着照片在月台上层等候。年事已高的鞑靼人踮起脚趾,找寻自己的儿子。俄罗斯老妪围聚在一桶桶葵花籽旁。表情严肃的小贩重新整理空荡荡的售货亭。身穿棕色制服的护士板着脸,准备接送伤员。当地的警卫站着,身体无精打采地倚在柱子上,头顶,农村地区电气化的红色金属告示牌在微风中摆动——我们的伟大领袖为你送电来了!空气里飘进一股味道,预告士兵们的到来,那是汗水与腐烂的味道。每个冬日下午,有个六岁的男孩,又饿又瘦,迫切地坐在河边的悬崖上俯望火车,想知道自己的父亲何时回家,他会不会像他们从蒸汽和号角声下抬出来的人一样虚弱颓丧。


题图为 Rudolf Nureyev - Dance to Freedom 剧照;长题图为 Nureyev-Don Quixote-White Backgr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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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伦·麦凯恩

1965 年生于爱尔兰都柏林,定居纽约,任教于纽约市立大学亨特学院创意写作专业。 长篇小说《转吧,这伟大的世界》获 2009 年度美国国家图书奖、2011 年度都柏林国际文学奖。他最近的一部作品为长篇小说《无极形》(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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