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在小人物跟前,观察,呼吸,存在
志贺直哉 新书试读
2年前
日本“小说之神”志贺直哉代表作

《朝颜》是日本“小说之神”志贺直哉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 21 篇,由翻译家楼适夷译成。首次以《牵牛花》为题出版于 1981 年,此次为时隔 40 余年后再度出版。《朝颜》既收录了作者以第一视角对日常碰触的人、事、物加以幽微白描的私小说,也囊括了一些情节跌宕、情绪克制的历史小说与戏剧等。志贺直哉是一位稀产的大家,夏目漱石曾评价他道:“不是有自信的作品就不发表。”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的两篇,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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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的菩萨

仙吉是神田一家磅秤铺里的学徒。

有一次,当淡淡的秋阳,从褪色的蓝布檐帘下,静静照进铺前的时候,铺子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掌柜的坐在账台边懒洋洋地抽着烟卷,对正坐在火钵边看报纸的小掌柜说:

“喂,阿幸,是你喜欢的鲟鱼上市的时候了。”

“是啊。”

“今晚上收了铺子一起出去吧。”

“好吧。”

“在外濠上电车,只消十五分钟就行啦。”

“是呀。”

“只有那一家的好吃,这附近一带,可没有好的。”

“对啦。”

学徒仙吉,正在小掌柜后面,保持适当距离的位置,两手插在衣衩里,很恭敬地坐着;他听了他们的谈话,心里在想:“啊,他们在谈醋鱼饭店了。”京桥有一家叫作 S 的同业,仙吉时常被差到那边去,那家醋鱼饭店的地址他是知道的,他只想自己早点升为伙计,便可以谈谈这种内行话,自由自在地去当那种点心铺的顾主。

“听说与兵卫家的儿子,在松屋百货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阿幸,你知道么?”

“啊,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松屋百货公司?”

“我也不大了解,大概是今川桥的松屋吧。”

“啊,那家也很不错么?”

“大家都这么说。”

“招牌也叫与兵卫么?”

“不,不知叫什么,叫什么屋,听过忘记了。”

“有名的点心铺竟这么多。”仙吉听着想了。“说是滋味好,究竟怎样好法呢?”这样想着,偷偷地咽了咽口水。


几天后的傍晚。仙吉被差到京桥的 S 铺去,出门的时候,掌柜给了他来回的电车钱。

从外濠搭电车到锻冶桥下,他特意绕过醋鱼饭店的门口,望望那铺子门口的布帘,想象掌柜他们很神气地撩开布帘走进去的模样。

这时候他肚子有点饿,油腻腻黄沉沉的鲟鱼饭团映到想象的眼中。他想:“能够吃它一个也好。”一向他拿了来回的电车钱,只坐单道;回去的时候就步行,这一次也还剩四个铜子装在衣袋里锵锵地响。

“有四个铜子,可以吃一个,但不能说只要一个。”他这样盘算着,断了念头,从店门前走开。

在 S 铺办完了事,他拿了一只装着几个小铜砝码的重沉沉的纸板箱,走出了那家铺子。

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吸引,他又走回到来的那条路上,自然而然地想绕到刚才看到的那家醋鱼饭店去,不料却在十字路对角的那条横街上,忽然发现一个挂着同样招牌名的布帘的卖醋鱼饭的摊子,他就呆木木地向那边走去。


年轻的贵族院议员 A,时常在同僚 B 议员那儿,听说吃醋鱼饭团,只有在摊子上用手捏的才有趣味;他就想几时有机会到摊子上去站着吃,便问明了那所最好的摊子。

有一天,天色快黑的时候,A 从银座走过京桥,就顺便到那家卖醋鱼饭团的摊子边看看。那儿已经站着三个食客,他稍微踌躇了一下,就把脑袋钻进布帘里去,为着不想挤进站着的人列中去,他就站在布帘底下后一点的地方。

不料旁边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学徒,学徒擦过他身边,挤到他面前的空位里,两眼忙碌地向排列着五六个鱼饭团的木盘子上望。

“没有紫菜卷的么?”

“啊,今天没做。”肥胖的摊主人,一边捏着饭团,一边愣着眼向学徒直望。

学徒打定了主意,做出老内行的神气,伸手抓了排在一起的三个鲟鱼饭团中的一个,可是当他把手缩回的时候,却不像刚才伸出来时那么神气,不知怎的忽然有点迟疑。

“一个得六个铜子啦。”摊主人说了。

学徒突然沉默了,又把那饭团放回木盘上了。

“手里拿过又放下,真讨厌。”主人说着,把拿过的鲟鱼饭团放近自己的手边。

学徒没有吭声,脸色愣愣地,不知怎样才好。可是一会儿又鼓起勇气,掉过头向帘外走去了。

“现在醋鱼饭也涨价啦,当学徒的人可不容易吃呢。”摊主有点不高兴,这样说着,把一个饭团捏好,就把学徒拿过的一个,丢进自己的嘴里,吃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摊子,我去吃过了。”

“怎样?”


可是当他把手缩回的时候,却不像刚才伸出来时那么神气,不知怎的忽然有点迟疑。


“很不错。我还看见大家都把手指装成这模样,把鱼肉放在下面,一下子放进嘴里,这样才是内行的吃法么?”

“啊,鲟鱼饭团都是这么吃的。”

“为什么把鱼肉放在下面?”

“如果鱼不新鲜,舌头挨到就马上明白了。”

“这样说,你的内行也不可靠啦。”A 笑了。

于是,A 就谈起那个学徒来。

“真有点可怜,我真想请他吃一顿。”

“那么你就请他得啦,让他吃个痛快,一定很高兴呢。”

“他自然高兴,可是我却得冷汗浃背啦。”

“怕人注目,没有勇气么?”

“不管是不是勇气的问题,不过做不出来。马上带他到别的地方去吃一顿,也许还做得到。”

“人就是这样的。”B 同意了。

  

在幼稚园念书的儿子,眼看着一天天地长大起来,想从数字上知道他成长的程度,A 打算在浴室里预备一只称体重的小磅秤。有一天,他偶然走到神田的仙吉的铺子里。

仙吉没注意 A,A 却是认识仙吉的。

通到铺子横头深处去的三合土地上,顺次放着七八架从大到小的磅秤。A 拣了其中最小的一架,模样跟车站和运货店里的大磅秤一样,不过小得可爱。他想女人和孩子见了,一定会欢喜。

掌柜拿了一本老式账簿说:“送到什么地方?”

“啊……”A 想了一下向仙吉望望,“这位学徒有工夫没有?”

“哦,空着的……”

“因为有急用,就跟我一起去好么?”

“可以,可以,那就装上手车送吧。”

A 因为那天没有请这学徒,今天存心要请他一顿。

“那就请你在这儿留下台甫和府上的地址。”付了钱以后,掌柜又拿了另一本簿子要他写。

他愣了一愣,原来他不知道,照规矩,凡是买磅秤的,都要把姓名住址跟磅秤号码一同登记。请这学徒吃一顿,让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下落,同样有点不好受,没有办法,想了一想,只得写了一个假的姓名和地址。


A 在前边缓吞吞地走,仙吉拉着装磅秤的小手车跟在后面,相隔五六丈。

到了一家人力车车行前,A 叫仙吉等在外边,自己进去交涉,一会儿磅秤就搬到雇好的人力车上。

“好,你先拉去,车钱到那边拿,我在条子上写明了。”这样说着 A 从门口出来,笑着对仙吉说,“你辛苦了,跟我来,请你吃点点心吧。”

仙吉听着这口吻很亲切,也有点难受。总之,他是欢喜了,恭恭敬敬地点了几下头。

面铺子走过了,鱼饭铺子走过了,鸡铺子也走过了。“带我上哪儿去啊!”仙吉有点忐忑不安了。走过神田车站的高架电车的旱桥,到松屋百货店的横头,越过电车道,那客人在横街的一家小醋鱼饭店门口站住。

“你等一等。”客人说着先走了进去,仙吉放下了手车的把手,站着等。

一会儿,客人出来,后边跟出一个年轻的气派很好的女老板说:“请进来。”

“我先走了,你多吃点吧。”这么说着,客人像逃走一般很快地向电车道走去。

仙吉在这铺子里吃了三客醋鱼饭,恰如饿狗上灶,一会儿工夫,吃了个精光。没有别的客人,女老板故意用屏风遮住了。仙吉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肚子装了个挺饱。

女老板倒了茶来,笑着说:“再吃一客吧。”被这么一说,仙吉有点儿脸红了。

“不,够了。”他把头低下了,站起来准备走。

“下次再来吃吧。付下的钱还多着呢。”

仙吉沉默着。

“你同那先生以前认识么?”

“不。”

“啊……”女老板这么说着,就对走过来的老板打了个照面。

“这人倒有趣,那么,下次你要不来吃,我们就没法办啦。”

仙吉把木屐穿上,只是胡乱点头。


A 别了学徒,心里恰如被人赶着似的,走到了电车道。叫了一辆恰从身边驰过的空汽车,立刻向 B 家开去。

他心中觉得很黯然,自从那天见了这学徒,从心里发生了同情,存心找机会使他满足一下,而终于在偶然中实现了这个心愿。学徒是满足了,自己总该也满足吧,使人家喜欢不能算坏事,自己当然应该感到欢喜的。可是为什么,心里却奇怪地觉得黯然,不好受。这是什么缘故,从何而来的呢?好似背着人偷偷地做了坏事一样。


也许他是菩萨,要不然就是神仙,说不定还是稻荷菩萨哩


他想:难道是自己觉得自己做了好事,这种特别的意识,却受了本心的批评和嘲谑,所以感到了那种黯然的感觉的么?如果把这件事稍稍看得轻松点儿,也许不算一回事,而自己却在无意地执拗着。可是总而言之,到底并不是干了丢人的事,至少总不该留着不快的感觉吧。

因为预先有过约会,B 在家里等着他。到了晚上,乘了 B 家的汽车,到 Y 夫人的音乐会上去。

A 很晚才回来,自从见了 B 和听了 Y 夫人动人的独唱,他那黯然的心境,几乎已完全治好了。

“那架磅秤真爱人。”果然妻子很喜欢那小磅秤,孩子已经睡了,妻又说了孩子见了是怎样高兴。

“还有,那天在醋鱼饭摊子上见到的学徒,又遇到了呀。”

“喔唷,在哪儿?”

“就是那家磅秤店里的学徒。”

“多巧呀。”

接着 A 就讲起了怎样请学徒吃鲟鱼,怎样地又觉得心里有些黯然的感觉。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这倒怪了。”贤惠的妻子很担心地皱皱眉尖,她好似沉思了一下,“啊,我明白了!”忽然说了:“那样的事是有的,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我也有过这种心境的。”

“啊。”

“真有这样的事,B 君他怎么说?”

“碰到学徒的事,我没有对 B 说起。”

“可是那学徒一定很快活的,在无意中大吃一顿,谁都会觉得快活的,就是我也很想吃,这醋鱼饭能打一个电话去叫来么?”


仙吉拉着空车回到铺子里,他的肚子胀得厉害,肚子挺饱的时候从前也常常有,可是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吃得这么饱,却是没有过的。

他忽然想起几天前在京桥摊子上倒霉的事来。一想起这件事,就想到今天这一顿美味,好像同那次有着连带关系。他想,也许那客人那天恰巧见到了我。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地方呢?这可怪了!而且他今天带我去的那一家,恰巧就是前几天掌柜们说的那家。这客人难道连掌柜的闲谈都听到了么?

仙吉越想越糊涂了。他绝不会想象到 A 跟 B 他们,也同掌柜他们一样,谈起那些有名的醋鱼饭店的。他想,那次他们的闲谈,一定这位客人也知道,所以他今天特地带我到那儿去。要不然,为什么在这以前,走过好几家同样的铺子,他却头也没转一转地走过去了。

越想他越觉得那客人绝不是一个凡人。知道自己在摊子上倒的霉,又知道掌柜们的闲谈,而且看透了自己的心,肯这么请自己大吃一顿,……这毕竟不是凡人能做的事。也许他是菩萨,要不然就是神仙,说不定还是稻荷菩萨哩,他想。

他之所以想到稻荷菩萨,因为他有一位伯母,信稻荷菩萨信得发疯。稻荷菩萨一附到她身上,她就浑身发抖,口吐预言,说出在远处所发生的事来。他曾经有一次见到过。说那客人是稻荷菩萨,却似乎太漂亮了一点。但是总之,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一回平凡的遭逢。


A 的那种黯然的感情,过了几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他总觉得再没有勇气走过神田的那家磅秤铺门口,而且那家醋鱼饭店,也不想再去了。

“这反而好呢,叫到家里来,大家都能吃了。”妻笑了。

可是 A 没有笑,他说:“像我这样窄心眼儿的人,连这么点小事也做不成啦。”


仙吉越想越忘不了“那位客人”,他是人还是神,现在已不当作问题了。他只是衷心地铭感不忘。

他虽然受了那家店主夫妇再三的叮咛,却总不想再到那儿去吃醋鱼饭了,他不敢再去了。他害怕吃惯了以后没办法。

当他悲哀,当他苦恼的时候,他总是想着“那个客人”。只有想起他时,心中就感到安慰。他相信,总有一天“那客人”会带了意外的恩惠到自己面前来的。

作者写到这儿就搁笔了。原想再写那学徒为着要知道“那客人”的真相,从掌柜那儿问了登记的姓名地址,特地跑去一看,这地方并没有住家,只有一个小小的稻荷庙。把学徒骇呆了。——可是这么一写,对这学徒未免太残酷了一点,因此作者就在上边搁笔了。


1919 年 12 月


清兵卫与葫芦

这是一个叫清兵卫的孩子跟葫芦的故事。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清兵卫和葫芦就断了关系。过了不久,他又有了代替葫芦的东西。那便是绘画,正如他过去热衷于葫芦一样,现在他正热衷着绘画。……


清兵卫常常买了葫芦来玩,他爸妈是知道的。从三四分钱到一毛五分钱一个的带皮葫芦,他大概已有十来个了。他能够自己把葫芦口切开,把里边的籽掏出来,技巧很好,塞子也是自己装上的。先用茶汁一泡,把气味泡干净了,然后就把父亲喝剩的淡酒装在里面,不停地把表皮擦亮。

他对于这爱好异常专心。有一天,他在海边的街上走,心里依然在想着葫芦,忽然眼前看见一件东西,使他吓了一跳。原来路边背海一带都是摊户,这时候忽然从一个摊户伸出一个老头子的秃脑袋,清兵卫把它错看作葫芦了。“这葫芦真好!”心里这么想着,有好一会儿没有看清楚——再仔细一看,连自己也吃惊了。那老头子昂着光彩奕奕的秃脑袋,走进巷子里去了。清兵卫觉得好笑,就大声地笑了起来,一边不住地笑着,一边跑过了半条街,还是忍不住地笑。

因为他热衷得这么厉害,所以他每次上街的时候,走过古董店、水果铺、旧货店、糖食店,以及专门卖葫芦的铺子或仅仅门口挂着葫芦的店铺,总是呆呆地站在门前望。

清兵卫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学生,每天学校里放学回来,他也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常常一个人上街去看葫芦。一到晚上,就坐在起居室里收拾葫芦;收拾好了,就装上酒,用手巾包好,放在罐子里,又把罐子藏在火炉箱中,然后去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立刻又打开罐子看,葫芦皮上冒出了许多水珠。他永远不倦地看着,看过之后,很郑重地系好缰绳,挂在朝阳的檐廊下,然后上学校去。

清兵卫居住的小镇,是个商业码头,虽然算个市镇,其实是很狭小的,一条细长的市街,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了。所以卖葫芦的店铺纵使怎样多,像清兵卫这样几乎每天都跑去看,大概所有的葫芦,也都已被他一一看过了。

他对于旧的葫芦,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所喜欢的是还没有开过口的带皮葫芦。而且他所有的大抵都是葫芦形很周正的平凡的东西。

“真是小孩子呢,不是这种葫芦他就不喜欢。”来看望做木匠的他爸爸的客人,看见清兵卫在一旁很专心地擦葫芦,就这样说。

“是呀,一个小孩子,却喜欢这种玩意儿……”他爸爸很不高兴地向那边望了一望。

“阿清,这些并不见什么好,再去买几个奇特点的来呀。”客人说。

“这样的好呀。”清兵卫只是这样回答了一句。

清兵卫的父亲与客人就谈到了葫芦。

“今年春天开评品会时,有人拿出了马琴的葫芦来作参考品,那才是出色的呢。”清兵卫的父亲说了。

“是一个很大的葫芦吧。”

“又大又长。”

听见这样的话,清兵卫偷偷地发笑。他们所说的马琴的葫芦,是那时候一件很有名的东西,他也去看了一看——他不知道马琴是什么人——立刻觉得并不见得怎样好,就掉头走了。

“那种葫芦我可不喜欢,不过大一点就是了。”他插嘴说。

听了这话父亲就圆睁着眼呵斥:“什么话,你懂得什么,也来多嘴!”

清兵卫沉默了。


他永远不倦地看着,看过之后,很郑重地系好缰绳,挂在朝阳的檐廊下,然后上学校去。


有一天,清兵卫走过后街,在平时不大注意的地方,一家闭了门的住房前,有一个老婆婆摆着一个卖柿子橘子的摊子。他发现摊子后边的店板门上,挂着二十来个葫芦。就立刻说:“让我看一看。”说着走近去一个一个地仔细把玩。其中有一个,约五寸高,看那模样是很普通的,他却喜欢得什么似的。

他心头发着跳,问了:“这个葫芦卖多少钱?”

“看你是个小哥儿,就便宜点算一毛钱吧。”老婆婆回答了。他喘着气:“好,你别卖给别人,我回家去马上拿钱来。”急匆匆地说定,就跑回家去。

不多一会儿,他红着脸,呼呼地喘着气跑回来,买了葫芦就跑着回去了。

从此,他片刻也不离这个葫芦,还带到学校里去。终于因为在上课的时候也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摩擦,给级任教员看见了。恰巧上的是修身课,所以教员更加生气。

这位外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爱好葫芦的风气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他是喜欢武士道的,每次名伶云右卫门来的时候,平时连走过都不大高兴的新地的戏院子,演四天戏,倒要去听三天。学生在操场里唱戏,他也不会怎么生气,可是对于清兵卫的葫芦,却气得连声音都抖起来,甚至说:“这种小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的。”于是这个一心热衷的葫芦,终于被当场没收。清兵卫连哭也没有哭一声。

他脸无人色地回到家里,靠在火炉边发呆。

这时候,教员夹着一只书包来访问他的父亲,父亲恰巧不在家。

“这种事情,家里应该干涉他……”教员对清兵卫的母亲这样说,母亲吓得只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

清兵卫对于这位教员的顽固,恨得什么似的,哆嗦着嘴唇,在屋角里缩作一团。在教员身后边的柱子上正挂着许多收拾好了的葫芦。清兵卫心头别扭地跳着,怕他会注意到。

训斥了一顿之后,教员终于没有注意到葫芦,回去了,清兵卫透了一口大气。清兵卫的母亲却哭了起来,唠唠叨叨发了许多没意味的怨言。

不多一会儿,清兵卫的父亲做工回来了,听了这话,立刻抓住正在身边的清兵卫,使劲揍了一顿。在这儿,清兵卫又被骂了“没出息的孩子”。还说:“像你这种家伙,赶快给我滚蛋吧。”

清兵卫的父亲忽然注意到柱子上的葫芦,就拿起锤子来一个一个地砸碎;清兵卫只是脸色发青,不敢作声。

教员把在清兵卫那儿没收来的那个葫芦,当作脏东西似的交给老年的校役,叫他去扔了。校役拿了来挂在自己那间煤污的小屋子的柱子上。

约莫过了两个月,校役恰巧因为没有钱花,想起这葫芦,准备多少换几个钱,就拿到附近的古董店里去看。

古董店老板横捧竖捧地仔细瞧了半天,马上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气,把葫芦向校役一推:“要卖就算五块钱吧。”

校役暗暗吃了一惊,可是他是乖觉的,连忙板起脸回答了:“五块钱可不卖。”古董店马上加到了十块,可是校役还不肯答应。

结果是五十块钱成了交——校役从那位教员手中好像平白地得了四个月的薪水,心里偷偷地高兴。他当然不曾告诉教员,对清兵卫也隐瞒到底。因此这个葫芦的去处,终究没有人知道。

可是凭校役怎样聪明,也不会想到古董店把这个葫芦卖给当地的富家,价钱是六百块。


……清兵卫现在正热衷于绘画,自从有了新的寄托,他早已不怨恨教员以及用锤子打破了他十多只葫芦的父亲了。

可是他的父亲,对于他喜欢绘画,又在开始嘀咕了。


1912 年 12 月

题图来自 Al Soot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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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贺直哉

日本小说家,“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志贺直哉 1917 年发表的著名中篇小说《和解》,写他与父亲发生冲突而终于得到和解的经历。作者从此进入创作旺盛时期,其代表作包括《在城崎》《佐佐木的场合》《好人物夫妇》等名著,以及历史小说《赤西蛎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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