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斯·吴,一个“普通的亚洲男人”,美国唐人街二代移民,梦想成为李小龙那样的功夫巨星。他每天从自己的单间廉租公寓中走出,进入金宫饭店,一部名为《黑与白》的警匪疑案片正在此处拍摄,他在里面跑龙套。“快递员”“沉默的跟班”“打拼的移民”……作为无名小卒,他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后终于接近自己梦寐以求的角色——“功夫大佬”。但与此同时,唐人街的秘史,师兄的失踪案,父母一代被埋藏的过去,都逐一浮出水面,他从融入“黑与白”的梦想中骤然跌醒,落入一场种族的百年审判……这一次,结局是否会不一般?
《唐人街内部》以其“时而搞笑、时而令人心碎”以及“明亮、大胆、有力”的写作荣获 2020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也入围了法国美第奇外国小说奖决选名单。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其中“第二幕”的片段,分享给读者。

内景 金宫饭店—早晨
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从一个“普通的亚洲男人”开始的。每一个与你面貌相近的人,都这样。要么你是女人,那样的话你会从一个“漂亮的亚洲女人”开始。
你们都在金宫饭店干活,之前是翡翠宫饭店,再之前是鸿运楼饭店。店堂的前面有一个水族箱,店堂的后面是几只浑浊的鱼缸,石蟹和两磅重的龙虾爬成一堆。塑封的菜单上提供午市特价套餐,有一碗松软的白米饭和可供选择的汤品,蛋花汤或者酸辣汤。吧台后面灯光昏暗的空间里,一块青岛啤酒的霓虹灯招牌闪烁不停、滋滋声不断,吊顶房间里是华丽的漆面木结构(或某种仿木),一美元商店里买来的纸灯笼张灯结彩地悬在上面,所有的东西都仿佛在暖烘烘的、脏兮兮的红色幽光里慢慢炖煮着,多数灯笼都被死去的蛾子弄得黑乎乎的,纸变黄了,裂开了,也卷了起来。
吧台上方摆满了顶级的烈酒,与视线齐平处是中档酒,在底下,是一定会叫你后悔的欢乐时光档次的酒。一样叫做荔枝玛格丽塔蒂尼的新鲜事物让每个人都很心动,它似乎包含了许多的滋味。不是说你喝过那一种。它们要十四美元。有时候,食客们会在玻璃杯底剩下一小口,要是你手脚快,在你穿过隔开房子前后的弹簧门的时候,你可以尝一尝——你见过另外那些普通的亚洲男人这么干过。不过,这是有风险的。导演总是眼观六路,随时准备为了丁点的不规矩炒掉某人。
你穿着那套制服:白衬衣,黑裤子。黑色的拖鞋一样的鞋子,拖拖拉拉的。最起码来说吧,你的发型真不怎么样。
黑人和白人看起来总是很不错。这在很大程度上与光线有关。他们是主角。他们有主角的打光,恰到好处地打在他们的脸上。总之,恰到好处地打在白人的脸上。
你希望有一天灯光也那样打在你的脸上。看起来像一个主角。或者有那么一刻真的成为了一个主角。
角色
首先,你得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从底层开始,就像这样:
5. 当作背景的东方男性
4. 死去的亚洲男人
3. 普通的亚洲男人丙/快递员
2. 普通的亚洲男人乙/服务员
1.普通的亚洲男人甲
然后要是你走到了这一步(几乎没人做到)你会困在男人甲这个角色上好一阵子然后期盼着祈祷着那一束光能打到你然后光来的时候你会有台词要说然后当你说那些个台词的时候光就会恰到好处地打过来然后让《黑与白》里的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说哇哦这是谁啊,这可不是某个普通的亚洲男人,这是一个明星,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常驻的明星,我们还是不要疯了,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唐人街,但或许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客串明星,对你们这些人来说就是到顶了,是任何一个在这个世界里工作的亚洲人最后能达到的终极的、顶端的位子,是每一个想要融入的东方男性在当背景时梦寐以求的事物。
功夫大佬。
功夫大佬不像这个等级体系里的其他角色——没有哪个人能总是占着这个位子,在任何时候,无论那个顶厉害的家伙是谁,只要有功夫要表演,就是那个默认的家伙出来亮相。只有非常特别的亚洲人才当得起这个称号。这需要多年的投入和牺牲,毕竟只有少数人有渺茫的机会做到这一点。尽管困难重重,你们全都是奔着这个位子苦练长大的,只奔着这个。整个街区角角落落里所有骨瘦如柴的黄种男孩都做着这同一个梦。
内景 金宫饭店
从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起,你就梦想成为功夫大佬。
你还不是功夫大佬。
你目前是普通的亚洲男人丙/快递员。你的功夫是中等水平,运气好的时候是中等以上,你的师父曾经表示,你的醉拳差不多达到了他大概在将来某个时刻可以想象的、不怎么以你为丢脸的程度。这个评价,要是你了解他的话,嗨,可是相当了不起的。
老实说,虽然有时候很难跟师父开口,他是出了名的高深莫测。不过如果你能让他看到你的成就的话。你想要的就只是让他摆出那副面孔,那表情说不清是不是因为便秘而看起来内心悲苦,实际上却透露了某种更近于一位可敬的父亲对他年轻且前程远大的儿子深深压抑的隐秘的自豪感;也意味着明了一位可敬的老师不再被需要的那种甘苦参半、喜忧交加之感。这就是你在脑海中看到的景象:他会摆出那副面孔,微笑,你会回报以微笑。字幕滚动起来,你们走向远方,手挽着手,直到地平线。
亚洲老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主要是亚洲老头。不再是师父了,那位穿着裤子、一身肌肉、眼中有神的人。所有这些如今都一去不返,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多年以来,一夜之间。
你第一次注意到的那一天。每周一次的课程你早了那么几分钟出现。或许正是这一点把他给搞糊涂了。他开门的时候,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你来。两秒,也许是二十秒,一刻凝固的永恒——随后,他回过神来,现出他那熟悉的气冲冲的面容,咆哮着你的名字
威利斯·吴!
半是吃惊,半是肯定,仿佛在向你和他自己证明他没有忘记。威利斯·吴,他又说道,好了,来吧,你在干什么呢,别像呆瓜一样地站在门口,进来吧,孩子,我们这就开始。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都很好,基本上是的,但你还是忍不住去琢磨他给你的眼神,恍惚还是惊慌,你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房间变得一团糟,对于这个年龄的其他独居男性来说,这不算罕见,但对于师父,这位在一切事物上都教诲和重视秩序与简明的人,他的居所凌乱至此,这对所有人都应是一个值得警惕的信号。它或许不是头等紧要的,但却是第一个引起你警觉的。
你希望有一天灯光也那样打在你的脸上。看起来像一个主角。
蔡肥仔到处跟人说师父是靠食品券过活的,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容易上当(“你们这些白痴以为扮演干瘪的中国人报酬很好吗?你们疯了吗?你们以为他为什么要从垃圾桶里掏摸瓶瓶罐罐啊?”)不过没有人愿意相信。至少明面上没有。私底下,这种看法确实存在。师父从来没有开过灯,说这是为了训练五感。他留存了每样东西:一次性筷子,不要钱的华美银行铜版纸日历(“很适合包裹鱼或水果”),街边廉价中国餐馆里的小袋装酱油和辣椒酱。他给他那张旧的仿皮长沙发修补了好多回,补丁都裂开了。当然他也打了补丁。他吃饭的富美家双人桌是他买过的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厨房桌子,是花了 7 美元 50 美分从位于杰克逊大街和第八大街古早的饭店量贩仓库的回收箱里买来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转切至 内景 锐舞/电音俱乐部场景)而这张桌子还在厨房里。它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了,已经磨损得十分平滑,既舒适又好用,触感温润,它被反复使用,在那间逼仄的、天花板低矮的房间的角落里加起来成百上千次的用餐,它的表面仿佛留存了师父的教义,智慧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镌刻在了翘曲与破败之中,烙印在这张简陋的桌子本身的痕迹里。细想一下,尽管蔡肥仔一直是一个实打实的大嘴巴,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爱咬耳朵的吹牛皮的家伙(由于他说的事情经常是对的,这更令人难以忍受了),但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你们都清楚但却不肯承认的事情:师父已经变老了。
在这件事情上自欺欺人是很容易的。虽然你天真地相信,他凭借某种遗传上的奇迹和毛囊的纯粹力量活到了七十多岁而没有一根头发变白,但事后你回想起来曾经在他的废纸篓里看到过一个天然海藻染发剂的空盒子,师父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不小心地带出一点无意中染上的污渍,在额头上方发际这里涂出了一抹海带绿。
尽管他还是可以用三根手指打破一块煤渣砖,但这与他年轻时候的自己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了,那会儿他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做到——随便哪根指头的有力一击。你来选定!在你还小的时候,你不忍心去看,就从手指缝里偷偷瞧一眼,长大以后你仍然有点发怵,担心那令人难受的失败。但年轻的师父从未失败过。他总是能获得绵绵不绝的气,能够从无影无形的气海之中召唤出所需的力量来击碎它,聚集在周围的人会鼓掌并且大声叫好,为师父这新鲜出炉的内功战胜硬功、精神的与物质的表演,为这一场就发生在星期二中午厨房后小巷子里的难以置信的武艺展示。听到这如雷的掌声,你会松开手,睁开眼睛,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自豪并且感激他再一次做到了,没有弄伤他的手,也为你缺乏信心而感到些许愧疚,而其他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你对他最初的印象是青春年少的龙的传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又密又直的头发黑如暗夜,缓缓地细致地向后梳得像油光发亮的波浪。像钢管一样的小臂把你从房间角落临时搭起来的游戏围栏里举起来,让你在他的头顶上方绕着圈飞,都快要撞到床、台灯和天花板了,你笑个不停,直到你母亲说小心,小心,够了啊,明,求你啦,在他转晕乎前停下来吧,而他会再转上一圈,才把你稳稳当当地放下来,你的脚踩回坚实的地面,而世界还在转啊转的。
无论我们承认与否,有时候你也确实承认了,就在将睡未睡的时刻,像这样的念头冒了出来:你启蒙的、最好的,也是事实上唯一的师父,你所有的功夫本领的源泉,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已经老了,不再适合他的角色,转而进入了下一个,他的生命力随着每一次的努力而消磨殆尽。智慧和力量朝来暮去地从他这里流逝。他扮演他的角色太久了,他已迷失其中,直到数十年来不知不觉地产生某些偏离,而你在某一天醒来时感觉到了它,一夜之间某种疏离悄然而生。某种你再也不能跨越的正式的隔阂。
他对你来说终身为父,但不知为何他不再是你的爸爸了。
不再飞檐走壁,不再从美国银行宝塔屋顶的檐头翘角一跃而下。更常见的是独自一人吃饭,吃着吃着就对着 6 点钟的新闻节目打起了盹。在你出师扮演成人角色很久以后,你仍然继续到他那里上着每周一次的课程,不过这些课已经变成了一个蹩脚的借口,掩盖了它们的真实目的:你所带来的你的老父亲赖以过活的必需品。一点杂货、卫生纸,他的各种处方。把东西放在外面,这样他可以方便取用。尽量擦一下地板。时间只有这么一点儿。看一下他的床褥子是否潮湿,有必要就换一下,收拾要洗的衣物,清理床头柜上堆积的纸巾团,里面包裹着干涸的浓痰和凝结的血块。床头柜后面和边上的纸巾更多,富美家桌子下面有一个吃了一半的梨,从你上一次登门之后的第二天就在那里了,它掉落并滚动到那个地方,就在那里慢慢地腐烂,慢慢地变得脏乱起来,这不是由于懒惰,仅仅是身体的衰败。
对不起。我够不着。
没关系,爸。我来拿。
道歉,是真正的信号——这不是你熟悉的那个男人了,那个绝不会对他儿子说出这个词的人,对不起,而且是用英语说的,居然。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一贯正确,而是因为他相信一家人永远不必说对不起、请和谢谢,就这一点而言,这些事情都是多余的,与父子关系相冲突,永远不需要言明,这些事情构成了一个家庭看不见的质地。
尽管总是被忽视,你还是做了你能做的事情。师父——如今是亚洲老头了,不仅忘记了他的功夫技能,也忘记了他最忠实的学生,对待你茫然无措又略带审慎的示好,像是忍受一个蛮横却有用的陌生人。你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一场哑剧,一个老套场景中的一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任何内在的情感都早已被情绪的肌肉记忆所消除,学着如何做出合适的表情,摆出正确的姿势,不是出于冷漠或者缺乏诚意,而是需要维持他余下的骄傲。
他对你来说终身为父,但不知为何他不再是你的爸爸了。
窍门是学会什么不该说。静静地走进他年老昏聩的剧院,坐在黑暗之中,不问他任何问题,无论多么简单,那可能会导致片刻的混乱,可能会把你们之间程式化的互动变得过于直白,提醒你们自己或者彼此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关系的颠倒,照顾和喂养,身体依赖的残酷事实:如果你不做这件事,他自己也做不到。如果你错过了一个星期,他坐在黑暗之中。不是说他会死。尽管这种可能性总是在那里。但是那一天他会更加孤独,更加渴望。他会找不到东西、丢掉东西,或者打碎东西,只能等你上门或者路过。停留在人物特征里可以避免这一切,让你们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稍微长久些,在好的一个星期里,如果事情进行得相对顺当,你就能过关,排练完你的走位和台词,坚持到一天结束。但在不那么妙的日子里,或者一旦你待得太久,他的耐心和工作记忆力就会达到极限,他会渐渐陷入一种人到暮年的不信任,眼中有忧惧。
即使在那些最糟糕的日子里,他也从未完全忘记你超过一两分钟——不知为何,在他的偏执中,你感觉得到他始终清楚你对他而言很重要。你怀疑这只会让他更害怕你,你的出现带来模糊的亲切感,触发了他记忆深处某种生涩的、轻微的焦虑,儿子回家了,迷失的儿子来维护他挑战父亲的权利。
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他终于安然于一种新的、退而求其次的平衡,甚至重新开始工作,扮演老年亚洲厨子或者抽烟的亚洲老头,对于那些知道他回归的人来说,这很敷衍,也让人难以相信。那些人知道他以前的能耐。一个新的角色,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它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旗鼓已重整。
但过往总是沉在底下。层层复层层,日积又月累。这就是问题所在。在唐人街,没有人能把过去和现在分开,总是能在他身上(在对方身上、在你们自己身上),看到他全部的从前的化身,在过往终结很久之后,他扮演的各色人物仍然在你们的脑海里。
就这样,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师父变得这么老了。还有你的母亲——被认为年纪已大,不再是风流的亚洲女子,不再是有一双杏仁眼的女孩,如今是亚洲老妇人了——住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们的婚姻已经步入了薄暮时分,为了天长地久而结合,却在生活中分道扬镳。理由是她需要继续工作才能养活他,为此她需要最低限度的休息和安宁,都是事实,而且他们分开比在一起更好,也是事实。现实是他们在半路上迷失了情节,他们一度伟大的罗曼司变成了某种历史剧,变成了一个移民家庭的故事,然后变成了一个有关两个人勉强凑合过日子的故事。事实就是这样:过得去而已。勉强凑合,没有更多。因为他们也会,像其他老年人多半会的那样,慢慢地陷入贫困。同样地没有人注意。
当然,贫穷是相对的。你们中没有人是有钱人,也没有人梦想成为有钱人,甚至没有人认识任何有钱人。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鸿沟就是勉强过得去和不太能过得去之间的距离。跨越这一道鸿沟的方式有上百种,几乎都是偶然的。工作不顺利或者孩子发烧了或者错过公交车或者以上这些你都赶上了结果试镜迟到了 10 分钟而这等于你没能扮演充当背景的有一张受气包面孔的东方人。这就相当于,那个星期的钱紧巴巴的,鸡骨头煮了两遍来做稀得像水的汤,让已经见底的米能撑上一顿或是三顿。
跨过那道鸿沟,一切都会改变。站在沟的这一边意味着时间将成为你的敌人。不是你磋磨日子——而是日子磋磨你。随着每个月的过去,你的窘迫与日俱增,随着一个简单的算数真理而必然地累计。X 小于 Y,这就没什么办法了。每天的邮件带来了新的担惊受怕或者如释重负,但如果是后者,就只是那种一时权宜,重新启动了时钟的倒计时,直到下一轮账单或者逾期通知或者讨债公司的电话。
师父,如同其他众多的内景 唐人街单间廉租公寓的场景所呈现的,没有预警、没有抱怨,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沦落到了底线之下,很容易把其中的痛苦变得微不足道。曾经年轻、满是肌肉,仍然胜任工作的痛苦。一生都勤恳做事,一生都自食其力,总是付出,从不索取,从不仰仗他人。视自己为大师,坚信自己是专业的楷模,拥有勇气、能力和自律以及在数十年间从无到有地因此而建立的有意义的、甚至或许是颇为值得一提的生活,然后在严酷生活的某个时刻,发现自己正在寻找卡路里。知道在一天的哪个时间点,饭店会扔掉剩下的猪肉小笼蒸包。无法拒绝任何食物,管它是怎么获得的,盯着 99 美分店里的减价食品箱,里面满满登登地堆着糖分很高的块状的、片状的糕点和磁盘大小的饼干,不是真正的食物,真的只是给孩子吃的,现在成了一个曾经认真对待自己的人填饱肚子的东西。毫不犹豫地买这种食物,必须克服只吃这种食物的羞耻,不仅仅是吃下它,吞下它的速度比想要的更快,年轻人的尊严被刚滋生的迟钝取代,双手、嘴巴和胃都清楚心灵和头脑还没有悟到的:饥饿。没有什么比一个空荡荡的胃更能提醒你是何等人物了。
平心而论,唐人街好像没人有足够的财力来帮助师父。亚洲老妇人竭尽所能,然而随着工作的减少,要照料好自己都有点捉襟见肘了。而你才刚起步,给出你力所能及的东西,一袋食物,或者药品,有时是一块鱼或肉。反正你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事实是如果你们每个人都帮助一点,加起来可能就够了。
师兄
有人说那个应当给予最多的帮助,也有能力帮助最多的,是师兄,他是这些年来师父头号的最有天赋的功夫巨星练习生,也从师父的教诲中获益最多。
不是你真正的哥哥。比那个要好。是每一个人的师兄。是神童。是返校节的国王。是本地区的民间市长。是唐人街的守护者。
从前是师父当然的接班人,两个人甚至一起主演了一部短小但却颇有声名的片子,在里面父子俩都是武术高手(剧情梗概:当政治因素使得常规军事战术变得不可能时,政府召集了一支高度机密的精英特种力量——世界上最出色的徒手格斗者中的父子二人组——来完成这项任务。代号:双龙)。
师兄从来不用努力往上爬,也从来不用成为普通的亚洲男人。师兄出生、成长、练习都是为了成为,也最终成为了——功夫大佬,这就意味着,当然喽,挣功夫大佬的那份钱,对你们这类人来说很不错但基本上仍然属于普通的次要角色。
师兄。
就像李小龙,但又截然不同。

- 电影《龙争虎斗》剧照
李是传奇人物,不是神话人物。太真实,太具体,不可能是神话,他那些广为人知的天分和不断积累的个人传说的细枝末节。电脉冲肌肉刺激训练。大量蜂王浆的摄取。随着他自己的武功——截拳道的发展,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技击体系和哲学世界观。李小龙就是一个证明:不是所有的亚裔都注定要过普通的人生。即使只有一个人成功了,至少在理论上其他人是有可能的。
然而物极必反,李小龙证明得太多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电子游戏里王怪级别的人物,是一段人类的作弊代码,是亚裔特质和永远设置在游戏专家级难度的可敬品格的理想化身。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种人格象征,与其说是一个凡人,不如说是在一段有期限的时间里借给你和你们这类人的神。是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让所有的黄种人都能明白何为完美,尽管昙花一现。
师兄正好相反。
不是传奇,而是神话。
或者说是一大堆神话,重叠的,多余的,自相矛盾的。一幅各种想法的拼图,一千零一块撩拨你的拼图碎片,让你看到了某样东西的轮廓,这儿连成一片,那儿拼出一方,刚好让希望不至于破灭,下一块就是对的那一块了,答案啪地到位了,它们拼在一块儿是如此的严丝合缝。
李小龙是你崇拜的那个大佬。师兄是你长大后梦想成为的那个家伙。
师兄帅酷蒙太奇开始
——师兄总是留着一头好看的头发,不是那种直挺挺朝上,然后以奇怪的角度歪向一边,后面、侧面、到处都翘着的傻乎乎的头发。不是那种让你联想到数学俱乐部或者口袋保护套的发型。师兄受上天眷顾,除了其他种种,他还拥有很稀罕的基因表现,是那种微卷的亚洲男人的头发(不过两鬓总是削得极薄),又密又黑,但带有棕色甚至是红色的挑染。
——师兄的功夫显然是顶尖的,但他可不止于功夫。他还会耍泰拳,精通几种流派的柔道,并且极为喜爱跆拳道(以及它在门面沿街的商业中心里衍生出来的各种派别)。他的巴西柔术很正宗,如果你想要和他在地面扭斗的话,不过你真不该这么做,因为差不多 8 秒钟后你就会拍打着垫子,疼痛难忍地流下泪水,恳求他不要再那样扳你的手臂了。
——如果你把师兄灌得够醉(不是说他真的喝醉了,只是某种微醺,师兄对酒精传奇般的耐受力在无数次的斗酒游戏和深夜打赌中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证明,有些很有趣,有些没那么好玩)他会耍刀子给你看,让你哈哈大笑的同时又吓得要死,他毫不费力地做到了这一点,一只手拿着刀子,另一只手端着啤酒,他的长头发看起来够酷。
——还不清楚他会不会扣篮(从来没有人见他尝试过),但他绝对可以抓到篮筐,考虑到他五英尺十一又四分之三英寸的身高,单单这一项就相当令人印象深刻了。
——从数据看,这身高对于亚洲男人来说是很完美的。高到足以引起女人的瞩目(即使是穿着高跟鞋!即使是白人女性!),高到不至于被调酒师视而不见,但也没有高到被人喊成姚明,当作某种蒙古怪胎。
——如果你冒出什么念头,觉得你可以把他带到酒吧里,或者篮球场上,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去干上一架,你很快就会吃尽苦头,发现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无论如何,没有一个家伙想和他打架——他们称他李小龙(哟,哟,我都看了上百遍《精武门》啦),或者喊他成龙,叫他李连杰,对这一切他都安之若素,不管是什么气场,不管是哪里的来头。他游刃有余的水平,在各种语言和亚文化之间挥洒自如,从密室扑克游戏到自找麻烦的街角混混,再到在仁爱宗亲会里下围棋和打麻将的耄耋老人,师兄的影响所及并不局限于“中华帝国”和它的少数民族侨民,还延伸到了其他邻近的“领土”:他可以和日本上班族一起唱卡拉 OK,可以就着一瓶乳白色的韩国烧酒,把两盘子抹着血红色辣椒酱的韩式辣炒年糕吃个精光,与此同时在韩国人自己的行酒游戏中,把那些经常出入韩国城的人干得落花流水,在这个过程里,还能张口就来几句相当过得去的韩语(主要是脏话)。
——师兄从来没有加入过帮派,甚至不沾边,甚至特别小心不与三合会或者华青帮有丁点的关系,他不知如何做到了这一点,因此那些吓人的帮派成员对他还是很冷静的。他给了他们以距离,而他们以同样回报之,这是一种无言的尊重。
——最重要的是,师兄是国家优秀奖学金获得者,SAT 成绩是 1570 分。
——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关于师兄的故事。
“伙计你都不知道。上个礼拜我在杰克逊街和第十一街看到了他。”
“他在干什么?”
“在红绿灯的横杆上做引体向上。”
“我也看到他了。”
“不,你没有。”
“我真的看到了。他就是单手做的。”
“没什么狗屎的单手。师兄不会浪费时间做稀松平常的引体向上。不像你们这些菜鸟。”
“你才是菜鸟。”
“再说一遍。当着我的面说。”
“你是菜鸟。”
“闭嘴,白痴。你们中有谁真的看到师兄了吗?”
“是的,就是我说的。引体向上。做了差不多 50 个。”
“更像是 70 个。”
“用左手做的。”
“他是左撇子,笨蛋。”
“师兄是左撇子吗?算了吧。你是笨蛋,笨蛋。”
“他两只手一样灵巧。你们两个都是笨蛋。”
——师兄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堆堆叠叠地发展起来的,互相冲突,互相融合,互相抵消。到最后,你搞不清楚里面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本地的传说,赫赫英名在这些年来不断地扩大,但无论如何,这都无关紧要。就算师兄实际上不是真人,他仍然是某些尚在构思中的唐人街故事里的顶顶重要的角色。仍将是每一个人心目中真实的存在,神话中的亚裔美国人,是被同化和可信赖的理想的结合体。另外,还有一个好处:一个切实可追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榜样。师兄是那样一种人,让唐人街的每个孩子都想变得更好、更高、更强、更快、更主流,同时多少也更小众。让你们每个人都想变得比你们能想象的更帅,比你们可成为的更酷。给予了你们去奋斗的许可。
——在师兄风头正劲的一段时间里,为时不长,一切都顺风顺水。那个时候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天选之子,最出色、最聪明,按照西方传统标准来看也最英俊,他在体系内拼搏,一路向上,抵达了代表最高成就的指定位置。其他所有的亚洲人都站在他的阴影之下,感到一切皆有可能,或者说如果不是一切的话,至少是有一些。有一些事情是很有指望的。晚上你们头枕着枕头睡觉,梦想着这会是什么样子,成为电影的一部分,躺着醒着想着师兄在《黑与白》中可能达到多高的位置。这对你们其余人又意味着什么。
——然后有一天早上你醒来,一切都结束了。梦想已经破灭。师兄不再是功夫大佬了。详情不便透露,官方的说辞是不了了之。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是一个有点意外的结果:没有功夫大佬了。毫无来由地,师兄的黄金时代完结了,没有先兆,也不张扬,更没有任何理由,真的。或者至少是,没有官方的解释。非正式的,我们理解。存在一个天花板。过去一直在那里,将来也会在那里。即使对他也是如此。即使对我们的主角来说,同化的梦想也是有限度的,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能进入《黑与白》世界的程度都是受到制约的。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不管怎么说,对他本人是好的。师兄,尽管成就斐然,似乎从未完全适应他在等级体系里注定的那个位置,也从未全然地享受他全部的职业生涯。他没有把自己当作功夫大佬。他没错。他的功夫太纯粹了,也太特别了,没法以人人都了然于心的那种方式来使用:华而不实,愚蠢透顶,人人都瞧过上百万次的一模一样的动作,然而依旧希望他在每一场婚礼和每一次春节庆典上炫耀一番。宁可声名从未落到他身上,好把他的主张传承给子孙后代。宁可成为传奇,而不是明星。
师兄帅酷蒙太奇结束
题图来自 Edgar Chaparro on Unspla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