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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水花 | 虚构
赛尔雅·瓦哈瓦 新书试读
4年前
我体内装了那么多水,一整片海洋。海边尖锐的石块硌得我肋下生疼。

01

我被尖叫声惊醒。那女孩又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发出那种声音?白天她相当正常,可夜里她就像被鬼魂附身了一样。

还好,佩卡起身了。不过他上楼后,床上变得冷冰冰的。

如果屋里只有我一人,我不会去看她,绝对不会。我会安全地窝在自己的床上,等着她折腾完,早晚会结束的。真的好吵。

夜里的楼梯间真冷,热泵重新供暖前,人最好一动也不要动。夜里,整座房子似乎是属于别人的,反正不属于我。

这房子通往外面的门太多了:一扇通往前院,一扇通往后院,地下室和柴房也都有连接房子的门。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出口,只属于我的藏身地。

适应这房子可不容易。墙壁和门分属不同的时间——某物从前在哪里,某物早已不在哪里,某物将来可以装在哪里。我一直不知该拿那四扇通往室外的门怎么办,直到一天夜里醒来,我再次开始想象火灾的场景。

从孩提时代起,我一失眠就会想象火灾。我在心里列出逃跑时要带的东西,计划了逃跑路线,还想着那时门把手会不会已经烫得握不住了。这些年,房子、门和家当都换过几拨,只有火灾的梦境没有改变。住在四楼老公寓时,我经常想象从阳台上跳下去的情景。是跳,还是选择被烧死?除非身临其境,否则很难得知自己会怎样选择。九月将尽,秋夜渐寒,我让佩卡给地下室的门装了个结实的插销。我感觉有东西想进来,可能是寒气、湿气或者田鼠。除了自制的苹果酱,我不希望任何东西穿过那扇门。

还有那些窗户。有一次在夏天,我醒来时发现一只蝙蝠正在床的上方飞!它飞了一圈又一圈,时不时撞在灯上。天啊!我缩进被子里,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张口尖叫起来。尖叫时我下意识用了瑞典语。佩卡以为我又抽筋了,掀开被子给我按摩小腿肚。直到我终于换回芬兰语,扯着嗓子大喊:“蝙—蝠!”佩卡才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他头顶扑扇翅膀。他起身时蝙蝠飞了下来,我尽全力紧紧伏在床上。我想我又尖叫了。

佩卡将围巾挥向蝙蝠,终于把它打落在地板上。它被裹在围巾里,又叫又咬,甚至想咬佩卡。最后佩卡捡起那团围巾,走向窗户,把它扔了出去。

“可怜的小东西,肯定吓坏了。”佩卡边关窗边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居然同情那只蝙蝠。不知怎么,在他看来我表现幼稚,倒是可怜的蝙蝠落在这个古怪的地方,被吓坏了。

那女孩白天沉默寡言。不知她脑子里都转着什么念头,她不会说出来。她目视前方,独自沉浸在思索中,如果我问她怎么了,她只哼一声。没有什么能让她活泛起来。

有时候他俩坐在一起,那平静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让人毛骨悚然。我记得在搬家前的清洁日,他们把东西塞进垃圾袋时的样子。没有交谈,也没有眼泪,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是把旧东西朝黑袋子里塞。他们做事时有着无言的默契,但这默契却让我打起了寒战。女孩把所有棋类游戏、绒布玩具、动画录像带、旧衣服都扔掉了。我想说我们可以把东西送到回收中心,可他们只想摆脱,于是我们开车去了垃圾场。

我以前从未去过垃圾场,没车的话是去不了的。我真不知道垃圾场就像世界的顶峰。车最终开上了一个斜坡,我们跟着其他车走,每辆车都拖着装得满满的挂车。开到坡顶,天空一下敞亮起来,景色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下方某处传来高速公路的轰鸣。堆积如山的垃圾顶部传来轰鸣声与摩擦声,时不时有满满一车玻璃碴倾泻而下,玻璃破碎的声音便淹没了一切。

垃圾场最高处有个平台,佩卡拎起装着旧日人生的八个袋子,放在那个平台上。海鸥在空中飞翔,一架黄色铲车用哐当作响的挖掘斗将金属碎片压成紧实的一块。那么多物件、那么多人生,都成了这幅图景的一部分。这是一片塑料碎石铺成的土地。铲车在最高处来来往往,成群的海鸥在头顶飞翔。这座山上的一切都是支离破碎的,我想。敞开的天空、刺耳的玻璃碎裂声,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声响。

然后我们两手空空开车回家。风是清新的,挂车里空无一物。我们从垃圾山的一侧滑下,和风一起回到了世界上。女孩一言不发地坐着。高速公路和我们一同飞驰,风和我们一同飞驰,海鸥也想飞在我们身边,却被无奈地甩在了后面。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里到处发出窸窸窣窣、噼噼啪啪的声音。碎片落进烟道,生物在墙里钻行,天花板会掉下甲虫,它们又大又黑,一旦掉下来,便躺在那里,仰面朝天抽搐着,用鞋跟踩上去,就能听见干燥的碎裂声。它们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宝宝出生后,我会懂得他,会保护他,会在他做噩梦时奔到他身边,那时我将无所畏惧。哗啦哗啦,他在我肚子里翻了个身。医生爱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02

佩卡说这是一座健康的房子,因为基础设施都很完备,我不太明白所谓的基础设施是什么。他还说房子没被一次次的翻修毁掉,从他的话里能感觉出,这里经历过各种持续不断的改装。我自然也看得出这里三年来没有过任何打扫,因为夕阳照在窗上时,我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玻璃上满是一条条绿色的花粉斑迹。细薄的蛛网随处可见—窗玻璃之间、电灯开关上、每个角落里,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盥洗盆里、吐司炉和厨纸卷之间,摇椅上也覆盖了一层……蛛网那样纤细,要不是蛛丝上沾了灰尘,根本看不见它们。

窗台上落着死苍蝇,到处都能听见嗡嗡声,柴炉里飞出一只黄蜂。那天晚些时候,我听见烟囱清扫工对佩卡说,毁掉黄蜂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往烟囱里扔石头。佩卡对他很不客气,说在这里我们不会往任何生物头上扔东西。佩卡差点当场把清扫工赶了出去。

第一次带我看房子时,佩卡非常兴奋。他告诉我,他之前曾打算扩建桑拿房,再在花园边上建个露台。他还描述了可以考虑采用的几种新型供暖系统。房子黄色的墙壁被午后的阳光照得发亮。我想,三年前,我可无法想象自己站在这片暖阳中,身边是一个要和我考虑供暖系统的男人。

想看清花园的真容可不容易,因为里面的植物都长疯了。据佩卡说,里面有草坪、有菜地、有花床,但我真分不清花园树篱和森林的界线在哪里。花园前部的草丛里零散地冒出几株树苗,花床似乎是指埋在庞大玫瑰丛下的那个东西。控制玫瑰长势的绳子早就松了,于是玫瑰枝条向前方垂下,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一架脏兮兮、变了形的秋千被缠在树枝里,草丛中露出几个沙坑玩具,浆果树已经在深深的草丛中闷死了。

但这里有温暖明亮的玻璃游廊,我想象着在这里,坐在一把白色小柳条椅上。我还想着在窗台摆上天竺葵,以及被海水打磨光滑的石头。我想,正是这些造就了幸福。有游廊,有阳光,还能梦想着柳条椅。

门厅里的气味像是被闲置了许久的避暑小屋,或者老年人的家中散发出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老旧,木质部分也比我想象的多。虽然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却十分昏暗,屋里所有的门都紧闭着。墙上涂着清漆的木嵌板令我想起小时候去过的滑雪小屋,我在那里喝过热果汁。

“这是厨房和客厅。”佩卡说着打开了门。他兴奋得像个小男孩,连动作都比平常敏捷。

我心中一震,意识到能搬回家里,他是多么快乐。厨房是真正的乡村风格,里面有旧柴炉、摇椅和墙帷,地板上铺着长长的碎呢地毯。客厅地板上丢着几本童书,还有一套“饥饿河马”桌面游戏。沙发旁的窗台上放着一个肮脏的咖啡杯。这个房间似乎在四年前遭到了魔法诅咒,陷入了沉睡。他们甚至连未完成的游戏都没收拾。

佩卡给冰箱接上电源时,厨房的顶灯闪了一下。冰箱又是叹气,又是滋滋响,但还是启动了。随着冰箱运作的声音响起,整个厨房都活了过来。佩卡察看着冰箱内部,抽了抽鼻子,关上了门。

看向厨房时,我第一次猛然想到,原来佩卡比我年长。没关系——只是突然想起而已。也许是因为碎呢地毯,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真大,也许是因为河马游戏。庄园也很大,但不属于他。这里才是佩卡的家:他的双手和步伐对这里如此熟悉,门旁的靴子正合他双脚的尺寸。

“好吧,那么,”佩卡说,“我们这就开始吧。”

然后他拎着桶,站在厨房中间,却没有任何动作。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开始什么,也不知道那与桶或我有什么关系。也许令人沉睡的魔法依然笼罩着房间,并且冻结了他的脑子。

“这里有二楼吗?”我问。

佩卡猛一转身,活了过来。他将桶放在一边,向楼上冲去。


碎片落进烟道,生物在墙里钻行,天花板会掉下甲虫


楼梯是木质的。每级台阶发出嘎吱声的位置都略有不同,而且嘎吱声都各有特色。七级之后,台阶的颜色从蓝色变成了棕色,佩卡解释说,这是因为那里原本有堵墙,还有扇门。楼梯扶手同样只有一半,通往以前阳台的门仅仅用纤维板封住。二楼楼梯间没有墙纸,四扇门都锁着,门都刷着泛黄的清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仿佛我们不该来到这儿。托底纸上鼓着气泡,一部分墙壁干脆只覆着光秃秃的木板。我说了“托底纸”这个词,但我其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间以前是萨拉的房间,这间大一些的是我们的。”佩卡说着,依次拉开房门。

女孩的房间里有个玩偶屋,床上盖着小熊维尼的床罩。

“那扇门通向阁楼,这边我们建了洗手间。除了这些,二楼差不多没有动过。”佩卡解释道,然后他在那间大些的卧室门口停下了脚步,“我考虑过,我们可以用楼下的卧室,让萨拉睡大房间。这样她就能有自己的空间了,多少可以不受打扰。”

“这样不错。”我回答。对我来说也不错,因为我觉得二楼并不愿意接纳我。

回楼下后,佩卡打开储物间,从柴房取出一篮木头,在炉子里生起火来。我注视着炉前他坐在小板凳上的身影,心想:这里才是他的归属之地。他从来不是庄园里的爵爷;这里,锯末小屋,才是他熟稔并了解的地方。

03

我突然退出产前小组时,佩卡十分惊讶。我无法向他解释,我不需要参加那种活动。宝宝一天天长大,在我腹中动来动去。这样就够了。

“他有鳞吗?”那女孩昨天问。“当然没有,”我说,“他长着皮肤呢。”

“啊哈。”女孩回答,然后继续做她自己的事。

他有皮肤、有面孔,面孔中间还有个短翘的小鼻子——在 B 超检查时能看见。他有手、有手指、有脊椎。

“可是没有腿。”女孩紧接着说。“萨拉……”佩卡说。

“克丽丝塔自己说的!”女孩气呼呼地说,“那么他究竟有腿没有?”

佩卡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切他的土豆。他陷入沉默中,像潜水员一样,吐着泡泡消失在黑暗里。

“事实上,没错,”我告诉她,“可以说他没有腿。”

“看,我就说嘛,”女孩回嘴道,“你可以说:没有腿。”

佩卡还是不愿意好好谈谈这件事。他很生气,嘴上却不承认。他生气是因为我不相信医生。我是想相信的,但是一回到家,我就会失去对他的信任。我在网上搜索医生的资料:他比我还小三岁。我没去做第二次 B 超检查,一周之内,整件事似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我加入了产前小组,和那里的其他妈妈没什么两样。佩卡和我出门买了一张婴儿床。我买了一条衬垫,因为上面装饰着海马和鱼的图案。

我膨大的腹部悬浮在寂静中,更确切地说,我的腹部就是寂静本身。哪怕我将外套裹在肚子上,衣缝被绷得紧紧的,还是没有声音传出来。那就是潜水员下沉的地方,在底部沉淀着呼吸管、氧气和黑暗。

当佩卡把耳朵贴在我水囊般的肚皮上聆听时,一切都安好无恙。宝宝泼溅着水花——我就是这样想象的。佩卡也说过,会永远爱自己的孩子,无论他是什么模样。你不需要上课就能学到这一点。

反正奇迹是会发生的,我是家里第一个相信奇迹的人。

04

那女孩又在嚷嚷了,现在是深夜,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听见佩卡披起从椅子上抓来的衣服,向楼上冲去。

隔着天花板,我能听见他们说话。女孩:“不不不……别看!”佩卡:“萨拉,睁开眼睛。”女孩:“我睁着呢!”

佩卡:“加油,睁开眼睛。”女孩:“我睁着呢。”

佩卡:“你没有。萨拉,把眼睛睁开。”

床铺哐当作响,那是女孩在挥舞她青春期的胳膊和腿。我对佩卡讲过,她需要一张新床,她很快就要比我高了。买一张没有床栏的床,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听这种哐当哐当的声音了。她尽管滚到地板上好了,我不在乎。

终于动静消失了。我听见佩卡在走动,地板随之发出吱嘎声。那女孩应该睡着了。

十分钟过去了,佩卡还是没回来。没有吱嘎声,没有喊叫,什么都没有。远方某处传来刺耳的卡车刹车声,在夜里听起来像是活物发出的。有时候我搞不清那是狗、是卡车,还是一个不幸的人。呜呜——

房里真冷。

二楼把佩卡吞没了。呜呜——

我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

终于,我打开床头灯,下了床。我穿上毛衣和拖鞋,走进了门厅。我们在室内也不能只穿袜子,这又是一件怪事。门厅地板上扔满了鞋,我被佩卡的靴子绊了一下。我想打开热泵。热泵和我,我们属于同一个世界,那里有光、热与嗡嗡声。回家时,我总是第一时间按下按钮,热泵就会来迎接我。这就像一个回家按钮:热泵嘟嘟一响,为我张开扇叶,家活跃起来,嗡鸣着开始回暖。

“佩卡!”我向楼上喊道,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踏着半道变色、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了上去。二楼平台上四扇刷着清漆的门都紧闭着。它们总是闭着的,重力与歪歪斜斜的房子会让它们自行关上。那女孩的房门里透出细细的一道光来。

佩卡在女孩的床沿睡着了。他以一个不舒服的姿势蜷缩着靠在床栏上,头枕着胳膊时,小腿挂在床沿外。他的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他就睡在那里,一个没盖被子的高大男人,睡在一张贴满贴纸的红色儿童床边上。

佩卡的背后睡着那女孩,她发出轻微的呼哧声,像一只小动物。她神情放松,看不出年纪。有时候人睡着后就像婴儿一样,有时候又显得更加年长睿智,不过这女孩似乎将所有的年龄特点融于一身。

她双眼合拢、嘴唇微张,模样其实十分美丽。白天,她又是皱眉又是噘嘴,连长相都难以看清。不知为什么,她总是郁郁寡欢。我明白了,此刻,看着她的睡脸,我明白她只是缺少快乐。

他们究竟是怎么挤在一张床上的?我想,这属于父母子女能做到,外人却很难理解的那种事。哪怕睡姿如此别扭,他们也能在彼此身边得到安宁。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父母的力量可以随着孩子的体重而增长。听说女人就算刚经历剖宫产也能抱起自己的孩子,刀口也能承受这样的动作。有一回在图书馆,我看见一位父亲抱着他残疾的儿子。那孩子已经是上学的年纪,但他根本无法站立,哪怕有人扶着也不行。他们把轮椅留在楼梯下,父亲轻松地抱起儿子,仿佛在抱一个婴儿,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儿子已经长大了。看着那位父亲爬上楼梯,儿子躺在他怀里,我不禁在想这位父亲的力量能否持续到最后。他的力量会像剖宫产后的母亲一样增长吗?以后他能否抱得动成年的儿子?

佩卡和那女孩蜷曲身体的样子一模一样,他们眼睛的线条也一模一样。我从前还没留意到他们是如此相像。

早上,那女孩和我一起坐在桌边,看样子我俩同样疲惫。我们倾听着她碗中的谷物早餐泡开时噼噼啪啪的声响。自从戴上牙箍后,她就没吃过面包。为了争取不戴牙箍的权利,她还和佩卡闹过一场。真奇怪,一个大男人在一个皱眉的小姑娘和几根金属丝的压力下竟显得如此无助。“我才不戴呢。”那女孩宣布,然后紧紧抿住嘴唇。佩卡满头大汗,苦苦哀求,去网上搜出了一串戴过牙箍的名人名单。令所有人谢天谢地的是,那女孩后来遇到了一个年轻风趣、爱好登山的牙医。她对这位牙医印象极好,于是牙箍不再是问题了。

“我也反复做过同一个噩梦。”我边说边重新倒满咖啡杯。

“哦。你梦见什么了?”

“我参加了一个聚会,并枪杀了那里所有的人。佩卡、你、我的哥哥和妹妹、我妈妈,所有的人。”

那女孩回答:“哦。”

她似乎是第一次认真打量我。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知道在现实里怎么开枪吗?”

“不,我只有在梦里才知道。”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难道我想和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做噩梦,不管他们拥有什么我都要一同分享?难道我也想要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好往里面塞满东西?不需要任何提问,也无须任何解释?

“你知道鸡身上的许愿骨吗?”女孩又问。“能用小拇指拉断的那种骨头?”

“是呀,”女孩搅动着谷物早餐回答,“我在梦里听到咔嚓一声,但之后骨头变成了钥匙,我又把它丢了。我只好用剪刀剪断自己的小拇指,把它变成钥匙。”

“还好只是个梦。”

“不,这是《格林童话》里讲的。”“有这样的故事?”

周末我给那女孩换床单时,在她枕头下发现了一把金色大剪刀。也许是她妈妈的遗物——跟布店里用来剪天鹅绒的剪刀很相似。我不想过问这事,只是把剪刀收进了书桌抽屉。

05

寒气偷偷漫上地板,冻得我脚踝发疼。不知为什么,在这座房子里,室外和室内的界线不像在公寓里那样明显。阳光雨露能进来,泥巴能进来,风能进来,爬虫和蝙蝠能进来。我们也没有门铃,或者说门铃是有的,但没什么作用。在这里,人们直接就走进门厅了。佩卡倒是把室内的门看得很紧,进进出出都得随手把门关上,不然他就会紧张。有一天他解释说,房子中央的砖炉就像一颗温暖的心,需要被周围的几个炉膛一同加热。我想,倒不如说这房子的中心就是冷冰冰的门厅吧。我们在房子边缘的房间供暖,用室内的房门将寒冷隔绝在外,门厅里却吹着刺骨的穿堂风。


更确切地说,我的腹部就是寂静本身。


昨天我独自在家,屋里实在太冷,我决定在炉子里生一把火。佩卡曾把火炉管道上的各处气闸和炉门指给我看,但我记不清那些气闸各自有什么作用,保险起见,我把所有气闸都打开了。我生起火,想着如果回家时看见烟囱冒着烟,那感觉该是多么温暖舒适。

烟倒是冒了出来,但没从烟囱出去,先是从排烟口挡板处蜿蜒而出,接着整个火炉都开始冒烟。突然之间,厨房里灌满了烟。我将炉门开了又关,添了些燃料,把气闸开得更大,但—毫无效果。究竟要怎么灭火?朝炉里浇水吗?我抽出烧焦的木柴,一大堆灰烬随之倾泻而出。烟从炉门往室内涌,从炉子的所有接合处不依不饶地挤出来。火炉上的接合处可真不少。

烟囱一定是堵上了。是什么掉在了里面?如果烟囱着火了怎么办?海鸥死在里面了怎么办?我在烟雾中跑来跑去,眼睛刺得生疼。我的头发和其他一切东西都散发着呛人的烟味。我的脑袋撞在了砖砌的炉顶上,但打电话给佩卡实在太丢人了。

佩卡终于回家时,我已经尽力将烟散出去了一部分。我打开了所有的门,室温下降到了十六摄氏度。我躺在房间里,那里有台电取暖器。

那天晚上,佩卡给我看柴炉侧面的一个圆形小门。打开以后,能看见烟道里有一个空金枪鱼罐头。往里面倒一点打火机油,让它在烟道里烧一刻钟,这样烟囱就能暖和起来,可以往外排烟了。

今天洗衣服时,我发现洗衣篮里有三条沾血的内裤。它们被揉成小小的一团,塞在洗衣篮最底下。

我走进卧室,佩卡和那女孩正在刷牙。不知他们为何总是同时刷牙,但这毕竟是他们养成的习惯。两人都不锁洗手间门——他们会径直走进去,哪怕里面可能有人。有时候我正在上厕所,那女孩就会跑进来刷牙。有时我们三人同时进行晨间洗漱。“这里地方不够。”女孩说。我有点想回答:“这里本来就装不下一大群人。”有时我会锁门,但这似乎令他们大惑不解。他们会使劲转动门把手,问你是不是在解大便!他们好像无法理解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洗一把脸。

“你来例假了?”我问。

“大概吧。”女孩嘴里含着牙刷说。

佩卡先看看女孩,又看看我,最后看向我手里揉成团的内裤,表情十分惊讶。

女孩吐出牙膏泡沫,开始漱口。

“你女儿来例假了。”我对佩卡说。突然之间,我有了想哭的冲动。这冲动不知从何而来,我只得紧紧攥住内裤。

佩卡站在那里,毛巾贴着脸,轮流瞥着我们两个。他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他问女孩。

“我不知道。”她回答。

“你当然应该告诉我们。”我说。

我心里很难过。她是不敢告诉我们吗?是不喜欢住在这里吗?她想妈妈吗?我怎样才能让她变得有活力一点?

“你什么事都可以对我们讲。”我说,那种想哭的冲动又来了。我有什么资格告诉别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很羞愧。我甚至不敢看佩卡。拜托,随便谁来对我说出那句话吧:来,都告诉我,你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

“穿好衣服,我们去买东西。”我对女孩说,然后我把要洗的衣物递给佩卡。

“把它们泡起来,好吗?你还记得汉内莱用什么样的毛巾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不想打破……”“你是说毛巾……有没有家里惯用的样式之类的?”“不,不是的。”我回答。

佩卡看了看毛巾架,然后摇摇头:“都扔进垃圾场了。可能是一套紫色的?”

女孩和我做好了出门准备。她同意和我一起去,甚至让我轻轻拥抱了一下。她帮我系上鞋带,因为我自己已经够不着了。

佩卡留在洗手间洗衣服,我注视着他站在盥洗盆前的背影。

06

“再见了,我的双脚!哦,我可怜的小脚呀,不知现在是谁来为你们穿鞋着袜呢,亲爱的?我肯定是不能了!我离你们太远了,顾不上你们,你们只好尽力照顾自己了。”

几天来,我一直在回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是我小时候家里书架上的一本书。故事里,爱丽丝走进白兔的房子去拿它的扇子和白手套,但一进屋,她便冒冒失失地喝下了桌上小瓶子里的东西。然后她便长大了,大到最后出不了房子。兔子在外面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把房子烧掉。

书中黑白插图里的爱丽丝很丑,顶着一个大脑袋。她穿着儿童的衣服,面孔看起来却像成人。她一开口说话,我就想捂住耳朵或者闭上眼睛,因为她会随意从一个话题切换到另一个话题,把大家都弄得很恼火。插图里的某些东西令我害怕,让我觉得恶心,但我还是一直盯着它们看。

有一幅插图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爱丽丝伸长了脖子,就像一只火鸡。她像是一只黏土做成的生物,被人扯住脑袋和脚踝,拉得老长。然而,她的身体不是黏土,而是血肉之躯。她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她的头发竖起,衬衣领口被撑得紧紧的。为何某人的身体与你不一样时,你会感到恶心?我自己的脖子阵阵刺痛,胆汁升到了喉咙口。当爱丽丝脊椎拉紧、皮肤紧绷时,我自己的脊椎也有了拉紧的感觉。

“蠢丫头!立即滚出来,不然我就烧掉房子!”兔子在房外嚷道。此刻爱丽丝已经膨胀到能撑满客厅了。一截巨大的小孩胳膊从楼下的窗户里伸了出来,另一扇窗户里则伸出一条腿,腿上裹着及膝的袜子。兔子往屋里扔着引火物。

真是一只凶恶又愚蠢的动物。人们就不能自己选择想要的身材与模样吗?我想到了检查 B 超图像的医生。他有什么权力站在那里扔引火物,仿佛有权轻易结束一个宝宝的生命?对于没有“正确”的身材与外貌这件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所有人都一直用凶恶的态度对待爱丽丝。长得快、被困在屋里都不是她的错,她进去只是想帮忙而已。

也许到头来我们都会因为长得过大而被卡在什么地方动弹不得,而且并不是所有人的口袋里都有神奇的糕饼,能让我们缩回医生觉得合适的尺寸。

07

“看我带什么来啦!”佩卡说着,连外套都顾不上脱。他将一个个包裹堆放在餐桌上,包裹大小不一,外面的纸都渗着血。空气里气味浓烈。

那女孩和我都凑近了些。

“再新鲜不过了,我告诉你们。店里可买不到,来源正当、有机、本地生产,而且味道好极了。”佩卡兴致勃勃地拆起包裹来。

羊肉暗红厚实,一股羊膻味儿直冲鼻孔。骨头从这里那里支棱出来:羊肩、羊膝、羊排。

“安努打算春天在苏格兰过,别问我为什么。她把羊都宰了。她的一个朋友正开着车全省到处跑,把肉分送给她的熟人呢。”

“我以为我们能把羊养在这里,养在我们的花园里。”女孩在门口说,她看过包裹后就退回了门口。

“什么意思,养在这儿?我们连像样的栅栏都没有。”佩卡回答。他没注意到女孩的神情。

“这里有什么肉?”我问。

“一整只羊呢。”佩卡回答。

“哪一只?”女孩问,但佩卡没有回答。

他已经打开了所有包裹,桌上堆满了肉。他将肉块按顺序放好:脖颈、肋骨、肩膀、烧烤用的肉、上腰、里脊、小腿。他把一团绞肉放在正中,仿佛是代替肚子。都在这儿了:一只被剁成碎块的羊。

“我们本来应该养布鲁诺的!”女孩喊道。她泪流满面,咚咚咚地跑上楼去。

“呃,其实我们没有……”佩卡开口说话,又停住了,因为女孩已经跑远了,“哦,天哪。”

佩卡取来了切肉刀和砧板。他在餐桌和壁橱间来回踱歩,仿佛被生肉的气味刺激得十分兴奋。

“我们得把肉剁小些,才能放进冰箱里。”他大声说着,递给我一把厨房剪,“你来把筋膜去掉,这块看起来处理得不是很好。”

然后他把一块肉向我推来,肉的褶子里还渗着血。筋膜闪着光,映出彩虹般的色泽。

我剪筋膜时,佩卡的刀也剁进了骨头。厨房里满是带着血腥气的肉味。

我尽力不去想肌肉和所有这些碎块在皮下组合的顺序。我剪进红色的肉块,尽力不去想那个溅着水花的小东西,他缺了一侧的肾和直肠,天知道还缺什么。我尽力不去想他是怎么被组合起来的:怎样的肉块、怎样的次序。我想着迷迭香、大蒜、盐和土豆。我想着鸡,它白白的、滑滑的,而且没有气味。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吃鸡身上的“脸蛋”。鸡屁股下面的两块嫩肉就是我口中的“脸蛋”。爸爸把它们撕下来给我,它们像眼球一般从骨窝里凸出,又嫩又鲜,因为一直在肉汁里炖着。我不知道“脸蛋”是鸡身上的哪个部位,它们当然不是真正的脸蛋,因为整个鸡头都被去掉了。我猜它们是鸡背上的肉,靠近尾部或者脖颈,不知具体是哪里。也许是用来飞行的肌肉吧。

一切都混沌不清、颠三倒四。我撞在门框上,把引火物扔进错误的房间,甚至连自己的鞋带也看不见了。我在网上查找胚胎的图片,最难看的胚胎长得和鸡很像。不管你怎么打量它们,从上面或者从下面,它们都没有任何可辨别的特征。


对于没有“正确”的身材与外貌这件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晚上那女孩没有下楼吃饭,她躲在房间里生闷气,佩卡在门外和她说话时,她拒绝回答。

08

女孩去上学了,佩卡则去上班。我看起了美国救援人员被处决的视频。新闻里只播放了开始时的图像,说剩下的视频被剪掉了,但我只是想看看处决现场是什么样子。

当然,在发现视频时长三分十六秒时我就该意识到,处决不是一瞬间的事。他们说是“斩首”,因此我想到的是电影里斧头一挥人头落地的画面。我点击、点击,根本停不下来。视频中的字幕有阿拉伯文,也有西班牙文,因为有些素材来自墨西哥贩毒集团。视频里有刀、剑和链锯,有橘色外套和被拎着头发摇晃的人头,有拖家带口的男人和黑旗,有白骨、肌腱和短袖衬衫。上帝保佑我们,视频里竟然还放着音乐。

还好是佩卡先到家。

宝宝四处泼溅水花,用力踢踹着,也许这些视频也吓着他了。

佩卡:“出什么事啦?”

我:“一个男人的脑袋被砍下来了。”佩卡:“在哪儿?用什么砍的?”

我:“电脑上,用刀。”

佩卡:“这是怎么回事,克丽丝塔……?”

我:“而且他们没给他个痛快。他旁边还跪着一个人,等着轮到自己。”

佩卡:“你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我:“三分十六秒。”

佩卡:“好啦,亲爱的……”

我不得不去洗手间呕吐了一会儿。回到厨房时,佩卡已经把电脑关了。他从房间的另一头看着我,看向我的眼睛。他捧住我的脸,就这么看着。我拼命想控制住游移的目光,但我的脑袋摇来晃去,似乎无法保持静止。停下,我告诉自己的脑袋。不要消失,不要滚下来,脑袋。

“真是太可怕了……”我开口说。

“嘘。”佩卡说。

“为什么我要看那种东西?”

“嘘。”

上床后,我在佩卡的怀里躺了一会儿。我们每晚都会这样。佩卡摆弄着我的头发,我的头枕在他的胸口。

“有一次,一位警察到庄园拜访我们,”佩卡轻声说,“他是穿便装来的,不过自我介绍时给我看了他的证件。汉内莱死时,他是来现场的人之一。他向我道歉,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会立刻离开。他想看看汉内莱的照片。”

佩卡叹了口气。

“他当时正饱受噩梦的困扰,觉得如果能看到汉内莱生前的模样,可能会感觉好些。我和警察,我俩坐在沙发上,开始看那些照片。我给他看了相簿,里面有我们在拉普兰德度夏的照片,还有些是在家拍的,翻修之类的场景。那位警察也住在类似的房子里,所以我们聊了很久,聊顶楼隔音,以及怎样把二楼分隔出三个房间最合适。对此他想了个有趣的点子,还在笔记本上画给我看。最后他道了谢,起身离开了,然后再也没出现过,或许那些照片真的有用吧。”

佩卡凝望着天花板,脸上呈现出一种聚精会神的表情,仿佛正在把一大块胶布从长满毛发的部位撕扯下来。

那天夜里,我被遥远的呼喊声惊醒。这一次,喊声不是来自楼上,而是出自我自己的脑袋。那个声音喊着:“砍掉她的头!砍掉她的头!我要砍掉你们每个人的脑袋!”

接着有人挥起了一只用胶布封住嘴巴的火烈鸟,把火烈鸟的脑袋击在一个槌球上。

“身体都不见了,你要怎么砍头呢?”柴郡猫问,它的脑袋飘到了槌球场上。

“当然能砍!还有脖子!既然有脖子,就能砍掉!”红心皇后喊道,“处决那只猫!如果不立即执行我的命令,我就砍掉在场所有人的脑袋!”

一只火烈鸟被塞进我的怀里。我想抓住它的身体,但它的腿伸得太长,碍手碍脚。它羽毛乱飞,脖子软软地垂着。我不想击球。那只鸟的嘴被封着,无法鸣叫,头朝下瞪着我看。

“是你来击球呢,还是我来?”红心皇后叫道。没等我回答,她就击球了。

佩卡睡着了。

我希望自己能去某地,摁响某人的门铃,问他们要照片看。

09

产检之后,我散了会儿步。医疗中心旁的森林里有条步道。这个时候,我尽可以晃晃悠悠地踱步而不受打扰—步道上没有慢跑者、狗或者马厩里的小矮马。

我参加过三次产前小组的活动。我们聊各自的预产期,比较婴儿用品,讨论母乳喂养。所有的女人都很和气,我们的肚子也是差不多大小。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们,那时候我甚至都无法鼓起勇气告诉佩卡,虽然我知道自己应该告诉他。然而当所有人都在分享怀孕与当妈妈的感受时,这事似乎突然就容易说出口了,仿佛我内心一直在等待着将此事说出口的时机,然后时机就来临了。

于是在第三次活动时,我说我们宝宝的双腿像鱼尾一般粘连在一起,不知能存活多久。我列出了他缺失的身体部位与器官。

其他妈妈问我怎么敢生下这样一个孩子,问我们当初有没有做过颈后透明带扫描。她们说我真坚强,如果设身处地,她们可能无法做得和我一样,但我意识到她们是在可怜我。突然之间,其他妈妈不愿再听我分享想选什么样的婴儿背带,也不想听我对亲子同床睡的看法了。突然之间,她们开始极力表明她们的情况、她们的宝宝和我的完全不同。她们的宝宝是正常的,我的宝宝不是。一个女人哭了起来,她觉得孩子夭折太可怕了。真的,这种事你连提都不能提,太不吉利了。

“我的宝宝没有死,”我本想这样说,“他现在还没出生,再说也有这样的孩子幸存下来。”我没说幸存的比例是多少,她们也没问。没人想看 B 超图片,欣赏那个长着短翘鼻子的小可爱。当大家开始挑选搭档做颈部按摩时,那个说不能提孩子夭折的女人突然转过身去,仿佛死亡可能会从我的脖子传到她的手上。

深秋是如此安静,鸟、苍蝇和树叶都不见了,万籁俱寂。我看见远处有一个破土而出的鸡油菌,但我没去碰它——我可不想费事把它塞进手提包里。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当戏剧的情节进入僵局、角色无法自行摆脱困境时,古希腊人会在舞台上进行“机械降神”:身穿白衣的神坐在小小的吊篮里,系着绳子吱吱嘎嘎地降到舞台中间。在那里,他们会宣布判决。人们认为这样的结尾在创作技巧上不如那些角色自行解决问题的戏剧,但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我走了一公里。接着,毫无预兆地,我感觉到了胎动。浪头涌起,在寂静的森林中间,有种感觉骤然侵入我的脑海,仿佛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我无法保持身体的完整了,我将缓缓渗入这丛灌木中,只留下一摊水渍。此时我发出了声音,我在森林里喘着气。是怎样的声音呢?我觉得很难描述。我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帮帮我,快帮帮我。我站在那里—不,这里,站在铺着锯末的小径中间,甚至连能扶一扶的松树干都没有。我站在这里—是这里,我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不知此刻会发生什么。我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因为此处或许已没有其他东西。

一切都分崩离析。

我体内装了那么多水,一整片海洋。海边尖锐的石块硌得我肋下生疼。有时一整面悬崖崩塌入海,人们便带着桶拥上来挖掘化石。

我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为什么一个宝宝会需要这么多水?咸咸的水从我的肌肤中渗出,一波波地涌到了肺部。一头海洋生物在体内踢踹着我。胎动的声音好响。快降神啊!我想继续走动,但水从腹部漫了上来。我在公共健身器材边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吸入氧气。也许我的子宫撕裂了,水浸透了我的整个身体。我用手捂住嘴,防止海洋涌出来。

宝宝必须有水。水是好的。

幸运的是,我没感觉到任何痛楚。这一定是好事:没有痛楚。

站在这里的人是我吗?在这里,在健身器材旁,传入耳中的喘息声是我发出的吗?神啊,请赶快救救那个女人吧,对她发发慈悲吧。为什么我是独自一人?至少也该有个跑步的人经过啊!过来抱住我吧,在这鸡油菌旁。

潮水退去了。不,宝宝不会有事,就是这样。潮水退去了,我的皮肤抵住了它的冲击。宝宝不会有事。

我的命运不该如此。走吧,我继续散步。


本文摘自《这里无事发生》

[芬]赛尔雅·瓦哈瓦

何静蕾译

中信出版·春潮工作室

2021 年 5 月


题图来自 Mitchell Holland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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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尔雅·瓦哈瓦

芬兰作家、编剧,处女作《鲸鱼游过伦敦的那一天》曾提名“《赫尔辛基日报》文学奖”。《这里无事发生》是她的第二本小说,荣获 2016 年度欧盟文学奖,并获芬兰文学奖与火炬文学奖提名,入围 2021 年度都柏林国际文学奖长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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