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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法玫瑰 | 虚构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新书试读
4年前
不要送,玫瑰是她的。劳拉有点吓到了:为什么东西从不属于她呢?

阿曼多下班回家之前,她得把屋子收拾好,还要穿上那件棕色的长裙,这样,等丈夫换衣服时,她可以在旁伺候,之后,两人平静地离开家门,手挽着手,就像从前一样。他们有多长时间没这样了?

但是,现在,她又一次“好”了起来。他们会去乘坐公共汽车,作为妻子,她会挽着他的手臂,朝车窗外面看。之后,他们会与卡洛塔及若昂共进晚餐,亲密无间地依偎在长椅上。她有多长时间没看过阿曼多如此旁若无人地瘫在椅子上与另外一个男人聊天?男人的安宁在于与另一个男人倾谈报纸上的新闻而全然忘记妻子,而她将会与卡洛塔谈谈女人的那些事,她会臣服于卡洛塔专断而实际的善意,再一次从女友这里收获忽视与隐隐的鄙视,卡洛塔天性粗率,从不茫然而好奇地关心别人——果然,她看到阿曼多已将妻子忘在脑后。而她自己,也会有自知之明地回归无足轻重。就像一只在外面过夜的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言不发,发现有一碟奶在等待着它。人们欢欣鼓舞地帮她感觉此刻她“很好”。他们从不注视她,不遗余力地帮她忘记,他们自己也装作忘记,仿佛读过了同一种用药指南。或者他们真的忘记了,天知道。她有多长时间没看过阿曼多如此放松地瘫在椅子上并把她完全忘在脑后?而她自己呢?

劳拉中断了整理梳妆台,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而她自己呢?多长时间没这样了?她的面庞有一种主妇的优雅,硕大而苍白的耳朵后面,一头长发用发夹夹住。棕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黝黑平滑的肌肤,这一切为这张已不年轻的脸平添了一份谦卑的女人味。从眼眸深处潜藏的惊喜那极为微小的点里,从那备受冒犯的极为微小的点里,有人能看出她没有孩子的缺憾吗?

她做事一向一丝不苟,因此,当年上学时,她用完美的字迹,抄写下所有要点,即便根本不懂。她做事一向一丝不苟,现在她重整旗鼓,计划在女佣下班之前收拾好房子,因为,这样,即便玛丽娅在外面,她也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1)平静地穿好衣服;(2)等待阿曼多收拾停当;(3)第三点是什么?对,正是她要做的。她会穿上那条棕色长裙,衣领是奶油色的蕾丝花边。还要洗好澡。当年在圣心学校读书时,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因为她喜欢整洁卫生,害怕乱七八糟。而卡洛塔,那时已经有些标新立异,却并未因此而对劳拉敬佩有加。两人的反应总是大不相同。卡洛塔野心勃勃、大声说笑;而她,劳拉,却有些缓慢,可以这样说,她时刻注意保持缓慢。卡洛塔觉得一切都没有危险,而她则小心谨慎。当要她们阅读《效法耶稣》时,她以愚蠢的热情读完了,却不能理解,但是,愿上帝原谅她,她觉得,如果有人想去效法耶稣,一定会迷失的——迷失在光明之中,但依然是危险重重的迷失。耶稣是最坏的诱惑。卡洛塔却连读都没读,她向修女撒谎,说已经读完了。对。她会穿上那条棕色长裙,衣领是奶油色的蕾丝花边。

但是,当她看到时钟,吓得用手捂住了胸口。她突然记起,她忘记喝牛奶了。

她来到厨房。她仿佛犯了大错,因为粗心大意,背叛了阿曼多和那些忠实的朋友,还在冰箱边上,她便以一种焦灼的缓慢,喝了好几口奶。她满怀信仰,全神贯注地喝下每一口,仿佛正在沉痛悔罪、弥补过错。医生说过:“两餐之间要喝牛奶,千万不要空腹,因为会引起焦虑。”因此,虽说她并不焦虑,她却也不分辨,只是一口又一口、一天接一天地喝进牛奶,从不出错,闭着眼睛,只是服从,怀着微微的热情,以便让自己看不到连自己都不相信。尴尬的是,医生貌似自相矛盾。医生给了她一个精确的命令,她本想以皈依者的热情遵从,但医生同时却说:“放松,慢慢做事,不要太用力——把发生的事都忘掉,一切会自然恢复原状。”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受宠若惊,高兴得脸都红了。但是以她之愚见,这两个命令彼此不容,就仿佛是要她一边吃木薯粉一边吹口哨。为了合二为一,她耍了一个花招:喝下那一杯牛奶,会获得秘密的力量,每一口中蕴藏着一个词的味道,会重新唤起拍击后背的能量。这杯奶她会带到客厅,她“自然而然”地坐下,装成毫不在意,“不要太用力”——这样,她便巧妙地遵从了第二个命令。“我就算胖了,也没什么关系。”她想,美丽从来不是第一要义。

她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个访客,参观自己的家。最近,家里恢复了整洁与冰冷,唤起一种属于别人家的宁静。真令人心满意足:卡洛塔总是把家里搞得像她自己一样,而劳拉则很不同,更喜欢将自己的家变成非个人的事物。因为没有个人风格,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完美。

啊!回来真是太好了!真回来了!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拿着几乎空了的杯子,闭上了眼睛,疲惫而欣然地舒了口气。她熨完了阿曼多的衬衫,为明天做好了清单,仔细计算了早上在市集的花销,连一秒钟都没有停过。啊!又感觉到疲惫真太好了!

如果一个完美的火星人降落到地球,发现地球人会疲惫、会衰老,他一定会感到悲伤与害怕。做人有什么好处,感觉疲惫有什么好处,日复一日地失败有什么好处,这些他永远不可能理解。只有正在修行的人才能明白坏事之微妙与生命之精巧。

她终于从火星的完美中全身而返。她从未有过雄心壮志,只想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感激地重新遭遇了日复一日的失败。她闭上眼睛,有自知之明地舒了口气。她多长时间没有感觉到累了?但是现在,她每天都筋疲力尽,比如,她熨完了阿曼多的衬衫,她一向喜欢熨东西,不谦虚地说,她是个完美的熨衣工。之后,作为补偿,她感到筋疲力尽。再也没有缺乏疲惫的警醒。内心中再也没有那空虚、清醒但又美妙得骇然的点。再也没有可怕的独立。再也没有不睡觉——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那可怖而又简单的便利,在她的小心谨慎中,对比疲惫而茫然的丈夫,令她倏然变身为超人。丈夫的呼吸有气味,每次焦虑到沉默时,他就会有口臭,这让她泛起了刺鼻的同情心,是的,即便在她清醒的完美中,也有爱与悲悯,在她光芒四射的孤绝中,她是安静的超人。而他,他羞涩地带着苹果和葡萄来看望她,护士耸耸肩膀,都吃掉了,他正儿八经地来拜访,就像男朋友一般,携带着不幸的口臭与一成不变的微笑,为了理解她而苦苦努力,这是一个英勇行为,他从父母那里遗传了英勇,他不明白这位蒂茹卡的姑娘遭遇了什么,不期然中,就像安静的船在水中扬帆,她竟变成了超人。

现在,不会再这样了。永远不会了。啊!那不过是一种软弱,天分是最差劲的诱惑。但是,后来,她完全回来了,甚至又一次开始小心翼翼,不要因为对细节年深日久的热爱而惹恼其他人。圣心学校同学的话语她记得很清楚:“这个你已经讲了一千次了!”她记起来了,不安地笑了。她完全回来了:现在,每天她都觉得很累,每天黄昏时分她的脸都会憔悴,而夜晚也恢复了它古老的功用,不再仅仅是个完美的星夜。一切都和谐地实现。正如所有人一样,每一天都令她疲惫不堪。正如所有人一样,她是人,容易腐坏。再也没有完美,再也没有青春,再也没有那某一天在她的灵魂中扩散开来的事物,一如癌症一般。

她睁开睡意沉重的双眼,感觉到手中玻璃杯的美好固态,但是,她再一次合上了眼睛,露出疲惫的舒爽的笑意,仿佛所有的细胞荡涤一新,她徜徉在令人轻微恶心的家庭海洋中。是的,轻微的恶心。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连她自己也令人轻微地恶心,她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丈夫却没发现,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因为感谢上帝,她没有生活在一个要求她更聪明更有趣的环境中,她甚至摆脱了中学,那里不尴不尬地要求她机警。又有什么关系。疲惫中——她熨烫了阿曼多的所有衬衫,还不算早上她去了市集,在那里耽搁了很久,因为她喜欢消磨时间——疲惫中,给了她一处好地方,一处谨慎而沉闷的空间,她曾经离开那里一次,让自己和他人都很是不安。但是,正如她一直在说的,感谢上帝,她回来了。

如果她为更多的信念与爱而忧心忡忡,在疲惫中,她会找到那个比睡意还好的地方。她高兴地叹了一口气,在恶作剧般顽皮的一刻,她尝试碰撞那温软的呼气,她的呼吸已经睡意蒙眬;在那一刻,她尝试着打个盹儿。“就一会儿,就一会会儿!”因为太困了,她乞求自己,她狡黠地恳求,仿佛在向一个男人恳求,这样一向可以取悦阿曼多。


即便在她清醒的完美中,也有爱与悲悯,在她光芒四射的孤绝中,她是安静的超人。


但是,此刻她根本没有时间睡觉,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她不无虚荣而又假装自谦地想,她真是个忙人啊!她一直羡慕那些可以说“没有时间”的人,而她现在已经重新是个大忙人了:她即将和卡洛塔共进晚餐,一切必须准备停当。这是她回来之后的第一顿晚餐,她不想迟到,她必须准备好,等……好吧,这个我已经说了一千次了,她羞赧地想。只说一次就够了:“不想迟到”——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既然她从来都不能忍受给别人添乱而心无半点愧疚,那么现在,她更不应该……是的,毫无疑问:她没有时间睡觉。她应该做一些事,赶紧进入日常那熟悉而私密的丰裕之中——卡洛塔鄙视她对日常的热爱,这让她感到受伤。她应该做的是:(1)等着女佣干完活;(2)给女佣钱,让她去买明天吃的肉,后腿肉。讲讲买到好肉有多么艰难是一个好话题,但是如果卡洛塔知道了,又该瞧不起她了;(3)开始精心梳洗、穿戴,毫无保留地投身于消磨时间的快乐。那件棕色的长裙和她眼睛的颜色很搭,奶油色的蕾丝领给了她几分童真感,就像过去的小男孩。她回归了蒂茹卡黑夜般的平静——再也没有那缕刺眼的光,护士梳妆整齐,兴冲冲地下班,却把她抛进了胰岛素的深渊,就像一只无人保护的母鸡——她回归了蒂茹卡黑夜般的平静,回归了真实的生活:她将和阿曼多手挽着手,慢慢向公车站走去,她的大腿短而粗,上系一条腰带,令她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性”;但是,当她惶恐地告诉阿曼多,腿粗是因为她卵巢早衰时,他却为妻子的粗腿感到骄傲,兴冲冲地回答:“我娶个芭蕾舞演员又有什么用?”没人猜得到,但是阿曼多有时挺坏的,没人猜得到。偶尔,他们说的是一回事。她解释腿粗,说是因为卵巢早衰,而他却这样回答:“我娶个芭蕾舞演员又有什么用?”有时,阿曼多挺不知羞的,没人猜得到。如果卡洛塔知道他们也有私密的生活,也有不能讲出来的事儿,一定会吓坏的。卡洛塔肯定以为她老实本分,有点烦人,而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用细节来烦人。和阿曼多一起时,她有时更放松、更烦人,而他从不介意,因为他装作在听,其实根本没听她在讲什么,但这并不会让她受伤。她对此完全理解,她说话有点招人烦,但是能和阿曼多讲讲买不到肉真太好了,即便他晃荡着脑袋,根本没有在听。女佣和她说话比较多,其实,更多是她在说,而不是女佣,她依然小心翼翼地不让女佣觉得烦。女佣有时按捺住不耐烦,变得有点不礼貌。都是她的错,因为她不值得被尊重。

但是,正如她一直说的,他们手挽着手,她很矮,而他又高又瘦,不过,感谢上帝,他很健康,而她有一头棕发。她有一头棕发,因为她隐隐觉得,妻子就该这样。黑发或者金发都太过分了,在她一切恰如其分的愿望中,她从未有过痴心妄想。而绿眼睛,在她看来,绿眼睛仿佛是没有对丈夫坦诚一切。可不是卡洛塔给了她由头,让她评头论足,是她自己,劳拉——如果给她机会,她会激烈地自我辩护,但是她从未拥有过机会——她,劳拉,不得不违心地承认,卡洛塔对付自己的丈夫很有一套,怪异而有趣,哦!并非因为是“彼此平等”,如今人人都这样,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卡洛塔甚至有些标新立异,有一次连她都忍不住和阿曼多评论了一番,阿曼多表示赞同,不过并不在意。但是,正如她一直在说的,穿上那件有蕾丝领子的棕色长裙……——这个白日梦将她塞满,她因此而开心,一如整理抽屉。有时她甚至会把抽屉搞乱,只为了能重新收拾。

她睁开眼睛,仿佛是客厅打了个盹儿,而不是她,客厅看起来焕然一新、宁静从容,扶手椅刷过了,窗帘最后一次清洗时缩了水,就仿佛裤子太短,人滑稽地看见了自己的腿。啊!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再看到这一切真好啊!一切都被她那双巧手整理得干干净净,一切静谧,花瓶伫立,仿佛候诊室。她一向觉得候诊室很美,如此顺从、如此没有个性。平凡生活可真丰裕啊!她终于从铺张浪费里回来了。甚至还有一瓶花!她凝视着花。

“真好看啊!”她的心突然幼稚了,不由得感叹起来。这些野生的小玫瑰是她早上在市集买的。部分因为卖花的男子坚持不懈,部分因为她的勇敢。就在早上,她把花插进了花瓶,同时,喝下了十点钟的那杯神圣的牛奶。

然而,沐浴在客厅的光线中,玫瑰奉献出全部而宁静的美。

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玫瑰,她好奇地想。仿佛她刚刚并没有想清楚,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想清楚,迅速克服了认识到自己有点讨厌的窘迫,进入了惊奇的新阶段:“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玫瑰。”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花朵。然而她的注意力不能维持很久,旋即变成了轻柔的愉悦,她无法继续剖析玫瑰,只能顺从好奇心,以同一声感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实在太美了!

完美的玫瑰,一根茎上有好几朵。某一刻,一些玫瑰微微起了贪心,爬到了另一些玫瑰上面,然而,之后,待动作完成,它们便安静地一动不动了。小巧而完美的玫瑰,还未完全绽放,花色几近于白。看上去简直是假花!她惊奇地说。如果完全盛开,还可以给人一种白色的假象,然而,中心的花瓣卷曲成芽,颜色浓郁,仿佛一只耳廓,看得到内部的红艳。实在太美了,劳拉惊奇地想。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不安,有点惶惑。啊!没什么,只是极度的美让她烦心。

她听见了女佣在厨房地砖上走动,从声音上判断,穿的是高跟鞋。她应该做好了准备,马上就要走了。此时,劳拉想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主意:为什么不让玛丽娅去卡洛塔的家,把玫瑰送给她当礼物呢?

也是因为那极度的美令她烦心。这是一种危险。啊!不,为什么危险?只是让她烦心而已,这是一个提醒。啊!不,为什么提醒?还是让玛丽娅把花给卡洛塔送去吧。

“劳拉夫人让我送来的。”玛丽娅会这样说。

她想着想着,笑了:卡洛塔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如果劳拉想送她花,可以自己带过去,但居然晚饭之前派女佣送了过来。而且,收到花她不但会觉得很有趣,甚至会觉得很“风雅”的……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劳拉!”卡洛塔会这样讲,坦荡中带有几分粗豪,而劳拉会大叫着强辩:

“哦!不!不!不是因为你们请我们吃饭!是因为玫瑰太美了,我一时兴起,想送给你!”

是的,如果时间合适,而她又有勇气,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她真会说得一模一样吗?她可不能忘记,她要说的这些话:“哦!不!”等等。卡洛塔一定会惊奇于劳拉感情的细腻,没人想得到劳拉居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个想象的快乐场景令她绽放圣女一般的笑颜,她称自己为“劳拉”,仿佛在叫一个不相干的人。劳拉,一个不相干的人,她的信念温柔而炸裂,感恩而平静,劳拉,她的衣领是蕾丝的,保守的衣着,阿曼多的妻子,终于,阿曼多不再需要费力关注她谈论的女佣与肉,不再需要牵挂自己的妻子,恰如一个幸福的男人,恰如一个没有娶芭蕾舞演员的男人。

“我忍不住送了你玫瑰。”劳拉会这样说,这个不相干的人实在太……但也太……送玫瑰几乎就跟玫瑰本身一样美好。

但她也会摆脱这些玫瑰。

那么真的会这样发生吗?嗯,是的:就像她一直说的,看到那个既不聪明也不美好的劳拉居然有自己的秘密心思,卡洛塔一定会大吃一惊。阿曼多呢?阿曼多会惊恐地看着她——不要忘记,他根本不知道女佣下午送去了玫瑰!——阿曼多会仁慈地面对小妻子的一时冲动,晚上,他们会睡在一起。

这样,她将忘记玫瑰与它的美。

不。她隐隐地醒觉了,突然想起来。必须当心别人惊恐的目光。绝不可以再引起惊恐,尤其不能让她新干的事吓到人。重点是不能让任何人产生一丁点儿的怀疑。千万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而她要面对所有人,这种可怕的事绝对不可以发生。一时冲动什么的就算了吧。

然而这时,她看见了手里的空杯子,想了起来:“他”让我不要太用力,更不要事事主动,只为证明我已经……

“玛丽娅。”她又一次听到了女佣的脚步声,喊她过来。女佣过来后,她勇敢而叛逆地说:“请去卡洛塔夫人家里,给她送一束玫瑰。你就这样说:‘卡洛塔夫人,劳拉夫人派我送来的。’你还可以这样说:‘卡洛塔夫人……’”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女佣耐心地说。

劳拉拿出一张旧的丝纸。之后,她小心地把玫瑰从花瓶中取出,花朵如此美丽、如此宁静,长着纤细而又致命的刺儿。她想把花包得艺术一些,同时摆脱它们。然后,她会穿好衣服,过好她的一天。她把花朵集成一束,拿花的手向前探,打远处望着,半歪着头,半闭着眼睛,想得出一个公正而严谨的判断。

当她注视时,她看清楚了玫瑰。

因此,她无力自拔,轻轻地劝说自己:不要送出玫瑰,它们真美。

一秒钟之后,思绪依然很轻,却略微加剧了一些,几乎成为一种诱惑:不要送,玫瑰是她的。劳拉有点吓到了:为什么东西从不属于她呢?

但是,这些玫瑰是她的。玫瑰红,小巧而完美。是她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玫瑰很美,属于她。如果她可以进一步思考,她会这样想: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东西属于她。

她可以留下玫瑰,因为最初的不适已经过去,它曾隐隐避免她多看玫瑰。


这个想象的快乐场景令她绽放圣女一般的笑颜,她称自己为“劳拉”,仿佛在叫一个不相干的人。


那么,为什么要送出?因为好看就要送人吗?你发现一件好看的东西,会急着送人吗?花是她的,她劝服了自己,尽管没有找到其他理据,还是那一个理由,一再地重复下,她觉得越来越可信、越来越简单。花开不长的——为什么要在花活着的时候把它们给人呢?拥有花儿的快乐并不危险——她开始自欺——反正,无论愿不愿意,很快就不再拥有了,也不会再想了,因为花都死了——花活不长的,为什么要给人呢?以犯下罪孽女子那晦暗不明的逻辑,花开不长这个事实令她消除了占有花朵的负疚。因为都知道,花开不长的(须臾便死,没有危险)。而且——在对负罪感最后一次的成功狙击中,她这样辩护——又不是她起意要买的,是那个卖花的很执着,而每当别人一逼她,她就惊慌失措,反正不是她起意要买的,她没有责任。她看着玫瑰,着迷、思索、深沉。

老实说,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东西。

很好。但是,现在,她已经吩咐了玛丽娅,没法回头了。难道太迟了吗?她害怕了,看着玫瑰,它们正被动地等待在她的手上,只要她乐意,就根本不算晚……她可以这样和玛丽娅说:“哦!玛丽娅,我决定还是等我赴宴时自己带过去。”当然了,她不会带去的……而玛丽娅绝对不会知道的。换衣服之前,她会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坐一小会儿,只为观赏那些玫瑰。也观赏玫瑰那安静的超然。是的,因为,既然事情已经做了,那不妨好好享受,也不能光付出而不求回报。她会这样做。

玫瑰已在她的手上摊开,但她还在等待。她没有把花放回花瓶,也没有喊玛丽娅过来。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必须送出去。啊!她知道为什么。

而且,因为美是为了给予或接受,而不是仅仅为了拥有。尤其是,它从来不为存在而美。尤其是,它就不应该成为美的事物。一样美的东西就给不出去了。永远不应该占有一样美的东西,这样,才能把它保存于内心那完美寂静之中。(尽管,如果她不把玫瑰送出去,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打算送出去过,谁会发觉呢?占有这些玫瑰太简单了,简直唾手可得,谁会发觉呢?花是她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谁也不会说什么……)

所以?所以呢?她微微不安地自问。

所以,不了。她应该包好花束,派玛丽娅送去,不该只顾自己此刻开心。她要包好花束,绝望地送出,惊恐地摆脱玫瑰。也是因为一个人应该有始有终,她的思想要前后统一:如果她送花给卡洛塔是她自愿的决定,就该坚持到底,把花送去。因为人不能总是变换主意。

可是,是人就会后悔啊!她突然又变了。因为在拿起玫瑰的那一刻,我才发觉它们有多美,说实话,当我拿起玫瑰时,才第一次发现了它们的美。或者是在那之前?(即便玫瑰是她的。)即便医生拍着她的背,对她说:“您不要努力装成很好,因为你真的很好。”然后使劲地拍她的背。所以,她不必一定有始有终,她无需向别人证明什么,完全可以占有玫瑰(即便——即便玫瑰是她的)。

“好了吗?”玛丽娅问。

“快了。”劳拉惊讶地回答。

她看着玫瑰,在她的手上,花朵如此默然。极端的美中,花朵不属于任何人。极端的玫瑰的完美寂静。最后一搏:开花。最后的完美:光辉灿烂的宁静。

仿佛上了瘾,她起了微微的贪心,注视着玫瑰迷人的完美。她注视着玫瑰,嘴唇有点干。

她终于缓慢而严格地将花茎与它的刺包进了那张丝纸中。她如此专注,以至于将花束伸远时才发现玛丽娅不在客厅里——这样,在她的英勇牺牲中,她孤身一人。她有些痛苦,远远地凝视着伸出的胳膊尽头的玫瑰——而她的嘴唇变得更干了,因为嫉妒,因为渴望。但是它们是我的,她怀着巨大的羞涩,说。

玛丽娅回到客厅,想拿起花束,在那至为短暂的贪婪一瞬,劳拉缩回了手,想再多拥有玫瑰一秒——它们很美,而且是我的,第一次有美丽的东西是我的!况且是那个卖花的坚持,不是我想买的!啊!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了!(她本可以留一朵玫瑰给自己,就一朵,仅此而已。只有她知道,以后再也不了,啊!她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任凭完美诱惑,再也不会!)

下一秒,没有半点过渡,没有半点阻碍——玫瑰已经到了女佣手中,再也不属于她,就像一封投入邮筒中的信!再也不能挽回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也不能着急地大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两手空空,但是心依然固执而怨怼地劝说:“你可以在楼梯上截住玛丽娅,你当然明白你可以这样做,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玫瑰,偷走。”为什么现在拿走玫瑰是偷呢?偷曾属于她的东西吗?一个对其他人不讲任何情面的人就会这样做:偷走原本属于她的东西!上帝啊!可怜可怜吧!你可以挽回一切,她愤怒地坚持道。然而这时,大门有了响动。

这时,大门有了响动。

这时,她缓慢地坐在沙发上,平静下来。她连背都没靠上。只是想休息一下。不,她不生气,啊!一点也不生气!然而,眼眸中那个备受冒犯的小点变大了,思虑更深了。她看着花瓶。“我的玫瑰哪儿去了?”她平静地说。

她想念玫瑰。它们已然在她的体内留下一处空白。你从干净的桌子上拿走一样东西,在更干净的印迹对比下,你会看到周围布满了尘埃。玫瑰在她的体内留下了一处没有灰尘也没有睡意的空间。她内心里缺少了那支玫瑰,她本可以抽出一支来,这并不伤害世界上任何人。

是的,仿佛是缺失。一种失落犹如光亮一般进入到她体内。玫瑰的印迹周围,尘埃也消失不见。疲惫的中心敞开了,如圆圈般扩散。仿佛她连一件阿曼多的衬衫都没熨烫。在空白的地方,玫瑰让人想念。“我的玫瑰哪儿去了?”她抻着裙子上的皱褶,自怨自艾,但并不痛苦。

就像往红茶里挤几滴柠檬,茶汤会明亮起来。她的疲惫也渐渐明亮起来。或者说,疲惫已经不见了。就像萤火虫燃起。既然已经不再疲惫,那么应该起身穿衣。是时候了。

但是,有一瞬间,她嘴唇干干的,尝试着在心里效仿玫瑰。真的一点都不难。

不累简直太好了。这样,她去吃晚饭时会更容光焕发。为什么不给蕾丝衣领配一个吊坠戴呢?就是少校从意大利战场上带回的那个。肯定和开领特别配。等她穿戴好了,会听到阿曼多的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该穿衣服了。但是现在还太早。交通不畅,他会耽误一会儿。现在不过是下午。一个非常美丽的下午。

然而,已经不再是下午了。

已经是晚上了。最初的黑暗之声与最初的灯火在街上升腾起来。

而且,钥匙轻车熟路地插进了锁眼。

阿曼多即将打开家门。他会按下电灯的开关。门框里会突然裸露出那张期待的脸,他一直试图掩饰,但无法抑制。然后,他短促的呼吸终将变成如释重负的微笑。那是尴尬的欣慰之笑,他从未怀疑她已发觉。那种欣慰,可能和轻拍背部一起,劝服她可怜的丈夫隐藏好情绪。然而,对于妻子那颗充满负疚的心,每一日都是奖赏,因为她终于能够再次给予那个男人可能的喜悦与平和,它们神圣无比,因为一位严厉的神父,他只允许众生谦卑的喜悦,而不是效法基督。

钥匙转开了门锁,阴暗而匆忙的身影进入了,亮光猛烈地淹没了客厅。

他就伫立在门口,气喘吁吁的,好像会突然瘫倒,仿佛跑了好几里,只为不回来太迟。她要微笑。这样,他终于可以抹去脸上那抹焦灼的期待,连同幼稚的胜利,他及时赶回了家,正遇见她的无聊、善良、勤劳,是他的妻子。她要微笑,这样,他会明白即便回来迟了,也再也不会有那种危险。她要微笑,这样,才能温柔地教会他相信她。建议他们不谈这事一点用都没有:他们的确不谈,但是他们发明了一种面部语言,恐惧与信任彼此交流,提问与回答默默传达。她要微笑。她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依然要微笑。

她平静而温柔地说:

“你回来了,阿曼多,你回来了。”

他却仿佛根本不想弄明白,他的面容扭转出可疑的微笑。此刻,他首要的任务是止住跑上楼的气喘吁吁,因为他成功地没有回家太晚,因为她站在那里冲他微笑。他却仿佛根本不想弄明白。

“什么回来了?”他终于提问了,以一种无法探知的语气。

他试图永远不去弄明白,但他其实早已洞悉,那张喘息愈加急促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尽管什么特征都没变。他首要的任务是争取时间,专心致志,控制呼吸。即便事起突然,也并不困难。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惊恐地发觉,无论客厅,还是他的妻子,都平静从容,不慌不忙。他不禁疑虑更重,然而,就仿佛确证什么事荒谬后,一个人会哈哈大笑,他执着地维持面部的扭曲,警惕地看着她,仿佛是她的敌人。他无可自拔地看着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面容端庄,仿佛发光的萤火虫。

在她无辜的棕色眼眸中,有一种骄傲的尴尬,令人无法抗拒。

“什么回来了?”突然,他严厉地问道。

“我忍不住。”她说,声音中藏不住对这个男人后知后觉的同情,对宽恕的最后恳求里混入了几近完美的孤独自傲。我忍不住,她重复着,欣慰地给了他同情,她用尽力气,一直坚持到他回来。都是因为玫瑰,她隐忍地说。

就像要摄下那一瞬间,他的脸岿然置身事外,仿佛摄影师要拍摄的只是他的脸,而没有灵魂。他张开嘴,瞬间,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事不关己的可笑神情,他早先要求上司加薪时,便是用这个表情遮掩了不好意思。下一瞬间,他羞愧地转开了眼睛,因为妻子的不知羞耻,她坐在那里,盛开且安详。

但是,突然,紧张消失了。他的肩垂了下来,面部的线条柔软了,巨大的沉重令他放松。他变老了,好奇地看着她。

她端坐着,穿着居家服。他知道,她已竭尽全力,避免光辉照人、不可接近。他羞涩而又崇拜地看着她。他衰老、疲惫、好奇。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从打开的门,他看着妻子,她坐在沙发上,后背没靠上,又一次警醒而安静,如同一列火车。它已经开走了。


本文摘自《家庭纽带》,注释从略

[巴西]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闵雪飞 译

九久读书人 |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 年 5 月


题图来自 frank mckenn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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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Clarice Lispector, 1920-1977),巴西现代经典作家,被誉为“卡夫卡之后最重要的犹太作家”,也是拉美文坛真正独树一帜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有《星辰时刻》《黑暗中的苹果》《家庭纽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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