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竹栅门
国木田独步 新书试读
去年
文豪眼中的都市与乡间、理想与返乡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一直无法参透人生,而那远大的志向又重压着我,令我无比苦闷。”

《春鸟》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先驱国木田独步的短篇小说杰作,收录包括《武藏野》《富冈先生》《画的悲哀》等在内 14 篇作品。国木田一生只有短短三十七年,创作了几十篇短篇小说和大量诗歌。他在世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在小说集《命运》刚开始收获大量好评时就染上了肺结核,匆匆离世。国木田的这份遗憾与理想终究难以完满的形象也充斥在他作品之中,在风云变幻的时代,无法获得任何的主人公只能“独步”于山林,将自己交付于都市郊外的丰富自然之中,这反倒成就了国木田生动而独特的风格,他的作品历经百年,读起来仍令人感到清新、自由,在寂寥之中传达着率真。

经光启书局授权,我们摘选了《竹栅门》这个故事,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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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庭真藏是一家公司的职员,住在东京郊外,每天早晨往返于京桥区附近的事务所,从家到电车站有半里多路,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徒步而行,自我解释为正好运动运动。他为人敦厚,在公司也颇有人缘。

家里有个六十七八岁的老母,身体还很硬朗,妻子二十九岁,女儿小礼也已七岁,再有妻妹阿清和一个五六年前就来帮佣的阿德,五人加上主人真藏,是一个六口之家。

妻子体弱多病,基本不理家务。厨房里的事,主要由阿清和阿德来打理,老太太也会时不常地搭把手。特别是女佣阿德,年方二十三,却干劲十足,口口声声要为主家效力终生,因此家政大权在握,连老太太也不得不让之三分。而她的任性,阿清有时也叫苦不迭,可毕竟阿德为了这个家,已尽心竭力了,自是以阿德的胜利告捷。

一篱之隔,有间堆房一样的小屋,花匠夫妇就住在里面。男的二十七八,女的和阿德年龄相仿,互为邻里的二位女性,言语之间,难免多少有些针锋相对。

最初是花匠夫妇搬来时,因为没有水井,请求大庭家允许他们过来汲水。大庭家觉得这也合乎情理,便应允了。差不多过了两个月,他们又来交涉,希望能把篱笆扒开个三尺来宽的门,这样免得每次都绕道大门进出。这下可让大庭家为难了,尤其阿德反对得最为强烈,觉得这无异于给贼人开了方便之门。众所周知,主人真藏有一颗慈悯之心,终究还是答应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做一个结实的栅栏门,必须得门禁森严。于是花匠从竹林里砍来些青竹,掺杂些杉树叶,扎了一道粗笨的栅门。

门装好后,阿德看见,便大着嗓门说:“这是栅门吗?连个门闩都没有!这种栅门,有没有不是都一样吗。”

花匠老婆阿源听到后,在井边刷着锅底,应声道:“差不多就得了吧,我们再怎么做,也没工匠的手艺呀。”

阿源的话激恼了阿德,明知花匠家境贫寒,却还说:“那就请个工匠好嘞。”

“能请的话,我自然会请。”阿源半开玩笑地回答着。

“你要去请,他肯定会来。”阿德讽刺了一句。

阿源生性好强,听了这话,顿时拉下了脸,可又明知阿德在大庭家的势力,冲撞她,反而自讨苦吃,便强行压下了火。

“哎呦,饶了我吧。从这里进出的,主要就是我自己,我这边提高警惕,随手关好门,就没问题了。要是真有盗贼的话,大门、围墙了照样如履平地,别说小小的栅栏门,又能奈他如何。”

阿德见她服了软儿,便道:“这么说就对了。只要你进出注意,大家就都能放心了。你该知道吧,这附近老有那么几个鬼鬼祟祟的小偷和收废品的不良分子在转悠,可万万不能大意呀。你瞧,前阵子刚开业的面包房,隔壁不是住着一个叫河井的军人吗,就在两三天前,才买回来的大铜盆轻而易举就让人给顺走啦。”

“啊,怎么给偷的?”阿源停止了汲水,转过头来。

“本来就放在井边,女佣到后院去晾衣服,就这么会儿的工夫,便被偷了。主要是栅栏门开了条缝儿。”

“天呀,真是大意不得。不过放心,我会注意的。要有什么容易让人盯上的东西,阿德姐也千万注意,别往屋外放。”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不过难免有大意的时候,倒是你,可得注意收废品之类的人。要想进那栅栏门,可是要先经过你家的。”

“嗯,我注意就是了。要是被人拿走一根柴,一片炭,那可就太蠢了。”

“可不是,一片都不行。你知道这阵子炭的价格有多高吗。佐仓炭一篓子就要八毛五分钱。”房檐下,一篓一篓的炭从井边一直堆到厨房,阿德指着其中一篓说:“这里到底有多少呢?说真的,一片值多少钱呀?炭炉里烧的简直就是钱呐!土灶炭也好,硬木炭也罢,说比去年贵了一倍都不稀奇。”阿德连连叹气:“真是受不了了。”

“你家人口多,该用还得用呀。不像我们,就两口人,用不了什么。但即便这样,每天还得三分五分地去零碎称点儿。真没办法。”

“也真难为你了。”阿德温柔地说了一声。

话题一扯到炭上,两人就把最初栅门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又恢复了从前的面目,亲密地聊个不停,隔阂尽销。

十一月底,日头渐短,主人真藏从公司回来,天已经擦黑。听说栅门已经做好,西服也没脱,就趿拉着木屐,绕到院子里,盯着栅栏门看了一会儿,露出了微笑。

一旁的阿德说:“老爷,这个栅门很奇怪吧?”

“是花匠做的吗?”

“是啊。”

“有意思,不过花匠能做成这样,也就可以了。”他推了推栅门,试了一下,“倒是很坚固。也就这样了,总比没有的好。以后再找工匠,重新做一个。别看是用竹子做的,栅门毕竟是栅门啊。哈哈哈哈。”笑着进了屋。

阿源在隔壁听到他们的交谈,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老爷还真是个明白人。这种好心人,不多见呀。这一家子,太太人不错,老太太也勤快,虽说有点儿毛手毛脚吧,人品却是很好,阿清一个离了婚的人,脾气是有些别扭,可性情还算是温顺。”正想着,突然记起阿德午间的讥讽,“哼,要不是为了用水,我才不会理这种人,房州来的乡下丫头,夸你两句,就自以为多了不起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又想起了阿德刚才说的话,“什么这个栅门很奇怪呀,明摆着找碴儿么,可偏偏老爷没搭理她,解气。这下子出洋相了吧。”转而又想,“不过不服不行呀。你看她,姿色不错,年纪又和我相当,要想嫁人,怎么都能嫁出去呀,可非得为这个家效力终生。还真非一般人能为呀。而且人又那么正直可靠,大庭家有了她,真是没得说了……”


哼,要不是为了用水,我才不会理这种人,房州来的乡下丫头,夸你两句,就自以为多了不起啦


想着这些,阿源点上了灯,想往火盆里添些炭,才发觉一片都没有了。她咂了下舌,伸手摸了摸破旧的水壶,见水还没凉,心里踏实了些。“趁水还是热的,赶紧回来吧。要是今天预支不来钱,别说今晚了,明天都生不起火。不过实在不行,捡些树叶都能烧火,可明天吃饭的米也没有啦。”这下可不是咂舌了,而是一声无力的叹息。此时的阿源,头发蓬乱,面无血色,无精打采地坐在昏暗的灯影下,楚楚可怜。

恰在此时,她男人矶吉慢悠悠地回来了。阿源上来就问预支的钱怎么样了。矶吉一声不吭,从肚兜里解下腰包递给了阿源。阿源朝里一看:“就只有两圆钱?”

“嗯。”

“两圆够干什么的。既然都开口借了,还不借个五圆。”

“可人家不借,我有什么办法。”

“说是这么说,好好跟老板央求,五圆总会借给你吧。你看看。”阿源指了指空空如也的炭篓,“炭已经用完了。今晚买了米,还能剩什么……”

矶吉默不作声地抽着烟,接着重重地磕了几下烟管,盛了碗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尽管只是一碗开水泡饭,却吃得狼吞虎咽,看着倒还挺香。

丈夫的举动,让阿源瞠目结舌,闷声不响在一旁看着,可见他吃了满满的五六碗,还是没够的样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问:“怎么饿成这样了。”

矶吉又盛了一碗,“今天下午没吃上点心。”

“为什么?”

“今天这边完事过去以后,老板一看到我,就拉下了脸,埋怨我说:‘活儿这么忙,还迟到。’于是我就把做栅门的事,跟他原原本本地一讲,哪知他却说:‘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何相关。’我气不过,埋头一干,就到了两点,点心端上来时,我看都没看一眼。女佣过来叫我,说今天有好吃的紫菜卷,让我赶紧过去吃,我还是没理,继续干我的活儿。这么一来,实在没法跟老板提预支的事情了,可不说又不行,等临走的时候,才跟他开了口,说要借五圆,他却说:‘干活儿倒挺会偷懒,却好意思借钱,脸皮厚得,真服了你了。拿去吧,这些够了吧。’一看,就只给了两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矶吉把为什么肚子饿,为什么只能借到两圆钱的前因后果,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话说完了,总算也放下了筷子。

实际上,矶吉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而且还有些笨嘴拙腮,可一旦激动起来,也会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地好一通辩白,对此,阿源颇为欣慰。虽说嫁过来已经有三年,可依旧摸不透矶吉到底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还是个勤快人。依着阿源的经验,她家的矶吉,就像东京那些反复无常的女人,有时动辄就歇个三四天,甚至情绪一来,连续歇个十天都有可能,而一旦振作起来,一人就能顶仨人用。阿源深信,只要他能振作起来,就什么都不怕了。可这个“振作”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现呢,阿源倒没考虑过。而且阿源觉得,一旦到了紧要关头,矶吉总是异常果断,常会做出一些别人不敢做的大胆举动,他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可阿源也并非永远这么想。有时她会担心矶吉会不会真的是一个窝囊废,可在目前这种艰难时期,又身无分文,想这些旁的都没用,而且也未免显得太过无情,因此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些。

其实,矶吉的确是个“难以琢磨的人”,大庭家的女人,都觉得他有些阴气森森,让人发怵,就连阿德都对他颇为忌惮,这倒使阿源甚是得意。每当看到她们面对矶吉时,阿德露出的胆怯,阿清说话时的小心翼翼,简直让她有种压抑不住的窃喜。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一样饱尝贫寒之苦,虽说是正当年,可依旧也没一个像样的家,总是栖居在这种堆房或是旧仓库一样的地方。因此,在花匠婆们的眼里,阿源也成了难以捉摸的人。换句话说,把她看成了傻子。

等矶吉吃完饭,阿源抓起笊篱冲出了家门,没多久,买回了炭。一边生着火,一边絮叨着栅门的事,今天怎么跟阿德争论的,老爷看到后又是怎么说的,可矶吉却连句回应都没有。

没过多会儿,矶吉好像困了,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阿源赶忙拿出了两床又薄又硬、肮脏不堪的被子,铺一条,盖一条。俩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缩着脑袋睡了过去。寒夜的冷风从板壁缝里、地板下面钻了进来,两人尽可能缩成一团,可即便如此,矶吉的后背,仍有一半露在外面。


一进入十二月,寒气逼人,霜柱凝冻,薄冰覆盖,东京郊外出其不意地显出了隆冬之气,让那些追逐时髦,初次搬来乡野生活的人,感到措手不及。可大庭真藏却是司空见惯,足蹬长靴,身着厚外套,安然自若地上下班。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恰是小阳春一般的天气,母亲和妻子带着小礼和阿德去逛闹市,真藏和阿清留守看家。

从郊外到闹市,他们管这叫逛东京,不常出门的女人家,一度闹闹哄哄地忙着收拾打扮。不仅老母亲和妻儿忙个不迭,就连阿德也是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忙乱过后,待她们出了门,屋里顿时寂静一片,好似无人的空屋。

真藏穿了件丝质棉袍,上面系了条腰带,闲躺在自己的书房里看报,他的书房阳光充足。临近午饭时,他感到百无聊赖,走出书房,在廊檐下踱着步。“哥哥”,纸门后传来了阿清的声音。


两人尽可能缩成一团,可即便如此,矶吉的后背,仍有一半露在外面。


“怎么了?”

“哈哈,‘怎么了’。午饭可什么都没有呀。”

“知道了。”

“哈哈,还说‘知道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真藏拉开阿清的纸门,看见她正自忙着做针线活儿。

“这么勤快!”

“小礼的外套,图案漂亮吧。”

真藏没有回答,只是环视了一下四周。

“找个光线好点儿的房间缝多好。这里连个火盆都没有。”

“还没到冻手的份儿上呢。而且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要节约了。”

“节约什么?”

“节约炭呀!”

“炭是贵了不少,可咱们家也不至于到立刻要节约的地步吧。”

真藏从不过问家务,对衣食住行一无所知。

“什么呀,哥哥。光是十一月份,花在炭上的钱,就不知道比米高出了多少。马上就要进入十二月、一月、二月了,一连三个月的用炭高峰,不节约怎么行。阿德从早到晚地喊‘偏偏到用炭的时候,炭价就奇贵无比’,真不能怪她。”

“可炭是节省了,要是闹了感冒,不是什么都划不来啦。”

“不可能的。”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倒正好赶上天气暖和,母亲应该不要紧吧。”说着,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几点了?”

“马上就十二点了,吃午饭吧?”

“先不用,肚子还没饿呢。这要在公司,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边说着边走了出去,从厨房转到女佣的房间,一溜看了过去。他从没进过女佣的房间,只见高高的窗户大敞着两尺来宽,他不假思索,探出头去瞥了一眼,没成想隔壁的阿源正在窗下,无意中一抬头,两人正巧打了一个照面。

阿源瞬间涨红了脸,仓皇失措地半天才张开口:“府上用的是这么好的上等炭呀,真没法儿比呀。”她拿着佐仓炭,在手上掂量着。窗下是一排排敞着口的炭篓,从栅门一直堆到井边,也正好是阿源的必经之路。

真藏一时大失方寸,张口结舌:“我对炭,还真不太了解……”强露笑容,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真藏逃也似的躲回书房,对阿源的行为想来想去,仍是不明就里。起初他觉得阿源是在偷炭,可又不敢妄下定论。说不定她真的只是在那里看一下而已,可能她正好经过那里,顺手拿起一块来瞧瞧,偏巧被人撞见,不好意思脸就红了。况且又是被自己看到,那番狼狈,可想而知了。这样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真藏宁愿是后一种想法,于是打定主意,不告诉任何人。

不过,万一她真的在偷的话,放任不管,后果可不堪设想。但又一转念,觉得被撞见一次,这种糗事一般是不会再犯的,于是更加笃信,此事万万不可外传。

不管怎样,这回阿德是说中了,让花匠在那儿开道竹栅门,绝对不是上策。

午后三点一过,逛闹市的一帮人回来了。大家聚在起居室里,叽叽喳喳地把一天的见闻又回顾了一遍。阿清自然是逃不过,就连真藏也不得不出来随声附和。什么小礼在新桥的劝业场,非闹着要买一个大洋娃娃,让大家很为难啦;什么电车里碰到的一个醉鬼,很是烦人啦;妻子又转向真藏说,知道你怕冷,在大德给你买了件上等进口衬衫;还说什么一到闹市,总要比计划好的多花出很多钱之类的,大家一口气地说个不停。看来说的人倒是比听者兴头更足。

待到这段闹哄哄的场面稍事安静,阿德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出了厨房,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圆睁双目,一脸的正色。

小声嘀咕了一句“哎呀,太奇怪了!”眼睛滴溜溜地看了大家一圈。众人感觉到出了什么事儿,也望向阿德。

“哎呀,太奇怪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转问道,“阿清小姐今天没有出去拿炭吧?”

“没有呀,我用的都是筐里的炭。”

“这就对了。这阵子,我就觉得这炭下去得太快了。炭铺再怎么狡猾,把下层垫厚,也没用得这么快的。而且我本就起了疑心,所以昨天趁阿源不在的时候,从她纸门的破洞往里看了一眼,您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她家的那个破火盆里,用灰埋着两块佐仓炭呢!一看到这个,我就彻底明白了,本来想先禀告给老夫人,可转念一想,不如先设个局,搞清楚一下,于是今天就试了试。”阿德抿嘴一笑。

“你设了什么圈套?”阿清担心地问。

“今天出门前,我把摆在上层的炭,都一一做了记号。结果您猜怎么着,刚才一看,少了四个带记号的佐仓炭。而且两个大个儿的土炭我也做了记号,还把它放在上面,也都不见了。”

“啊,怎么会这样?”阿清惊呆了。老太太和媳妇面面相觑。真藏顿时心下了然,本想把今天看到的说出来,可又于心不忍,生把这话又吞了回去。

“事情就是这样,炭是谁偷的,都心知肚明了吧。接来怎么办?”阿德满以为大家听到这事,都会大吃一惊,引发一番争论。哪知,除了阿清说了这么一句,老爷和其他人概不言语,只得泄了气一般问了一句。可大家依旧是默不作声。

“怎么办?你说还能怎么办?”阿清反问道。

“这可是炭呀。要是就这么置之不管,不知以后还会给人拿走多少呢!”阿德略显焦急。

“放到厨房地板下面怎么样?”虽说真藏知道,即便什么都不做,阿源也绝不会再来偷,可他并不打算把理由说明,无奈之下糊弄了一句。

“已经堆满啦!”阿德一句话就给怼了回去。

“哦。”真藏不再出声。


这回阿德是说中了,让花匠在那儿开道竹栅门,绝对不是上策。


“这么办好不好。先把阿德房里的橱柜清一下,暂时把炭在那里放一放。再把里间屋的橱柜收拾一下,阿德的东西就放到那里去。”真藏妻子提了一个建议。

“那就这样吧。”阿德立刻表示赞同。

“只是要麻烦阿德了。”妻子又补充了一句。

“哪里的话,能让我把衣服之类的放到‘里间屋’的橱柜里,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那就这么定了。其实早就跟真藏说要做一个堆房了,拖拖拉拉竟弄成这样。要是有堆房,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老太太总算开口了,可实际却是对堆房的抱怨。真藏搔搔头,一脸尴尬地笑。

“其实不然,一切都是因竹栅门而起。我早就说过,把那里打开,无异于给盗贼打开一扇方便之门。现在可倒好,小偷反倒给自己做了一扇门。”阿德突然提高了嗓门。

老太太急道:“小声点儿,小声点儿,这么大声,让人家听到了怎么办。我也不愿意在那里开扇门,可门都开了,现在还能怎么办。突然把那里堵上,未免太不明智,这样反而不好。花匠他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那种小堆房里吧,迟早是要搬走的,到时候再把那里堵上,现在只管不言声就好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阿德,你千万不能和阿源提起炭的事情啊,知道了吗?说到底,我们并没有看到盗窃现场,只不过丢了几块炭就到处嚷嚷,和那种人结了怨,反倒不好。真是的。”老太太自有老太太的担心,一番谆谆劝导。

“真的是这样。阿德动不动就爱挖苦人,要是这件事情和阿源说起来,那可了不得。反过来,要是人家反咬一口呢,还不知道要有多惨呢。我最受不了她男人矶吉,总是那么阴阳怪气的,简直是个怪人。还那么鲁莽,老是得理不饶人的。”阿清和老太太有着同样的担心。老太太虽说嘴上没有提到矶吉,但其实是心照不宣的。

“什么,那个男人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吗。”真藏说着站了起来,“不过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真藏躲进了自己的书房。炭的问题告一段落,阿德和阿清赶紧开始准备起了晚饭。

阿德暗自等着阿源的现身,她会以怎样的颜面出现呢?平时一到傍晚她就会来打水,可今天迟迟不见人影,阿德颇感不解。

太阳落山了,一个小时后,矶吉过来打水了。


阿源以为,虽说被真藏看见,但应该也糊弄过去了。当时她刚好把土炭揣进袖筒,左手按在用围裙包好的佐仓炭上,正准备再拿一块时,真藏从窗口探出了头。但她深信,主人生性善良,不爱乱猜忌,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可到了傍晚,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去打水了。

因此,没等矶吉回来,她就早早钻进被窝睡下了。虽然躺下了,却无法安睡。那条又脏又硬、薄薄的棉被,晚上因为和矶吉挤在一起,靠两人的体温,勉强还能驱赶寒气,可现在一个人,棉被像块硬板似的,怎么也无法贴身,比睡在外面还冷上一倍。她不停地打着冷战,尽量让自己缩成一团,乍一看上去,难以想象下面躺了一个人。

她越想越难受。对于贫寒,她习以为常,但却还没有习惯做小偷。从前些天开始,她就不时摸几块炭回来,虽说没拿几块,但掩人耳目地偷东西,这还是头一次,真是一念之差呀,心下泛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不安。这不安里,饱含着恐惧和羞耻。

今天的事,又不断地浮出脑海。老爷那张从窗户望下来的脸,好像就在眼前,想到自己为做掩饰,手里掂量着炭的情景,脸上顿时感到火辣辣的烫。

“真是的,怎么搞的呀!”阿源禁不住喊了起来。转而又气得发昏,“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可怎么办?”“怎么会知道呢?老爷心地那么善良。”“心地善良就靠得住吗?”“心地善良就是愚钝啊!”她焦躁地自问自答。

“愚钝!愚钝!愚钝!”她再次喊叫了起来:“哼,他能知道什么!”自己又追了一句。她从棉被里探出头,太阳已经落山,临街的纸门上映出了月光。可她仍旧不想起来点灯,赶紧缩回了头,又卷成了一团。这时矶吉回来了。

矶吉听她说头疼才这么躺着的,既没发怒,也没表示出任何的吃惊,自己点上了灯,见壶里的水是温的,往火钵里又添了些炭,自己打水去了。等水开的功夫,他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

“怎么个疼法儿啊?”

没有回答,矶吉盯着鼓成一团的被子看了一会儿,又问:“喂,还疼吗?”

依旧没有回答,矶吉也就不言语了。水开之后,他照例把热水浇在冰凉的饭上,就着腌萝卜,吃了起来,像是在吃一顿期盼已久的美味。

棉被里传出阿源的嘤嘤啜泣声,矶吉嘎巴嘎巴咬着酱菜,和着稀饭,呼噜呼噜吞咽着,吃得津津有味,异常投入,反倒什么声音都入不了耳了。等矶吉吃完饭,啜泣声也停了下来。

矶吉把烟袋在火钵边吧嗒吧嗒磕了磕。棉被蠕动了一下,阿源半裹着身体,坐了起来。被子前面敞开着,膝盖露在外面,可她丝毫没有盖上的意思。只见阿源脸颊涨得通红,眼里噙满了泪水,不断地抽泣着。

“到底怎么回事,啊?”矶吉问着,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就从不会惊慌。


但掩人耳目地偷东西,这还是头一次,真是一念之差呀,心下泛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不安。


“矶吉,这样的日子我真受够了!”阿源一股脑说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嫁过来,好歹也有三年了,总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现在想想,真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虽说我也没指望享什么福,可这日子未免也太苦了。这不就和讨饭的一样吗?你不这么觉得吗?”

矶吉默不作声。

“咱们这不成了为活着,才吃饭的人么。这世上饿死的人多得是,为了活着而吃口饭,谁都可以做呀。这也太可悲了吧。”她用袖口拭了一下泪,接着说,“你不也是一个有本事的手艺人嘛,日子就咱们俩人过,可你看看现在,永远是这么穷,而且不是一般的穷。从来就没住过一个像样的地方,总是住在这种堆房似的房子里……”

有完没完。”矶吉头都不转,看也不看阿源一眼,粗暴地敲着手中的烟袋。“你要发火就尽管发好了。今晚我是不管了,怎么着我都要把心里话说出来。”阿源怒气冲冲地说。

没人喜欢过穷日子。”

“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每个月你都要休息十天?你又不喝酒,也没什么其他嗜好,只要好好干活,也不至于过这种穷日子呀……”

矶吉盯着火钵里的炭,一声不吭。

“所以说,哪怕你稍微再使把劲儿,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个碎炭都买不起呀,这未免太可怜了吧……”说着,阿源倒在被子上失声痛哭。

矶吉猛的一下站起身,到土间趿拉上麻草鞋,冲出了屋子。屋外月色皎洁,虽没有一点儿的风,却冰寒刺骨。矶吉急步走上了一条新开的路,约莫走了一里多,来到同事金次的家。和金次下了半天棋,十点过后,临走的时候才开口,想问他借一圆钱。可金次却说,要是明天的话,还能想些办法,今晚真是分文没有,就这样把他回绝了。

归途经过一间炭铺。这家店卖酒,也卖劈柴和碎炭,大庭家的劈柴和炭都从这里进,阿源也会上这里买一些炭。开发区的铺面一般关门都比较早,这家炭铺也已经上了板子。矶吉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房檐下摆着一排炭篓,他突然扛起一篓子炭,窜进了旁边的乡间小道。

他飞奔回家,砰地一声,把炭篓撂在了地上。炭篓重重的落地声,惊醒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的阿源,可她却没吱声。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矶吉紧贴着阿源,钻进了被窝。

次日一早,阿源看到炭篓,吃了一惊:“矶吉,这篓炭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

“当然是买来的。”矶吉依旧窝在棉被里,他不到吃饭,是不会爬起来的。

“哪儿买的?”

“问那么多干吗?”

“问问又怎么了。”

“初公隔壁那家店买的。”

“啊,干嘛跑那么老远去买……呦,你不会把今天买米的钱,全给用了吧。”

矶吉坐起身:“还不是你昨晚絮叨个没完,说我连个碎炭都买不起,听得人不胜其烦,我跑到金公家,想跟他借点儿钱,可他却没有。我赶紧又跑到初公那里,听我说要借钱买炭,他倒是很慷慨,跟我说,光是一篓子炭的话,去我们附近的酒馆拿就好了,我就以初公的名义赊了一筐。有这些,总可以撑个四五天了吧。

“哦,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阿源满心欢喜,很想立刻打开看看,可还是做早饭要紧,忙说:“何止四五天呢,咱们家十天都够用了。”

昨晚矶吉走后,阿源前思后想,觉得除了劝男人振作起来,自己这么消沉地躺着,终究是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而且总不在大庭家露面,反而会让人多想。

于是,她像往常一样,给矶吉准备好便当,送他出门,自己吃了饭后,把房间收拾停当,拿起水桶,推开了栅门。

阿清和阿德已经出来了,阿清看到阿源吃惊地问:“阿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昨天稍微着了点儿凉……”

“自己当心点,千万别感冒。”

阿德说了一句“早哇”,就只打了个招呼,什么都没说。阿源发现一排排的炭篓不见了,脸色大变,眼珠子一通乱转,到处寻摸,阿德看到后,不禁咧嘴一笑。阿源立刻反应过来,瞪向了阿德。阿德看到这眼神,立刻意识到这是挑衅的信号,本想挖苦她一下了,可碍于阿清在一旁,只得忍下。恰在此时,增屋那个十八九岁的听差推开了栅门,走了进来。昨晚矶吉偷回来的炭,就是从这家店里拿的。

“各位早上好,”他打了声招呼,发现昨天还摆在外面的炭篓,一个都不见了,便忙问,“哟,炭都收起来啦?”

阿德就等着这句话呢:

“是呀,全都放到屋里去了。搁在外面,实在太不安全。如今炭这么贵,让人拿去一块,可就损失惨重了。”说着,眼睛看向阿源,阿清瞪了阿德一眼。阿源打完水,刚往外走出两三步,只听:“真的是太不安全了。我们店里,昨晚刚被人偷去一筐炭。”

“怎么回事?”阿清问。

“放在门外就被偷啦。一般卖出去的炭,总是堆在门外。”

“偷走什么了?”阿德一边问,仍是执着地盯着阿源。

“上等的佐仓炭。”

阿源听着他们的问答,咬紧了牙关,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栅门。进了土间,扔下水桶,慌忙打开炭篓,往里一看。

“天呐,怎么是佐仓炭。”她失声喊了出来。


阿德被老太太和夫人厉声训斥了一番。天到傍晚,还没见阿源的身影,阿清有些担心,借口探病,去阿源家看看。屋里悄无声息,阿清喊了两声“阿源,阿源你在吗?”没有回答,她心里打着鼓,推开了纸门。只见土间正中,阿源应该是把炭篓当作了脚凳,用根细绳,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过了两天,竹栅门给拆了。篱笆又恢复了先前的面貌。

又过了两个月,矶吉娶了一个与阿源岁数不相上下的女人,搬去了涩谷村。同样,还是住在猪圈一样的小屋里。


题图来自 Ian Lai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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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国木田独步

日本近代诗人、小说家,一生只有短短三十七年,创作了几十篇短篇小说和大量诗歌。大自然与庶民是国木田独步作品的两大主题,早期作品主要以自然观察、寄情自然的浪漫主义风格为主,后期开始关心庶民生活,创作了一系列具有写实主义、人道主义色彩的作品。代表作有《武藏野》《富冈先生》《画的悲哀》等。他的妻子创立了日本第一本女性杂志《青踏》。

本期作品

安德烈·普拉东诺夫切文古尔|小说凯瑟琳·吉尔迪纳早安,怪物|非虚构尤迪特·海尔曼在奥德河的这一边|小说马丁·卡帕罗斯饥饿|非虚构帕特里西奥·普隆我父母的灵魂在雨中升腾|小说马克-安德烈·瑟罗斯看不见的陪伴|非虚构韩松落晚春情话|小说洛尔·西格尔守灵夜和葬礼是老年人的派对|非虚构金劲旭少年不老|小说钟雨柔汉字革命|非虚构玛尔伦·豪斯霍费尔隐墙|小说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依然疯狂|非虚构国木田独步春鸟|小说埃里克·拉森至此一年|非虚构斯蒂芬·安德雷斯井中男孩|小说托尼·霍维茨阁楼里的南军|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