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三十多年里,五位淑女正在一起变老,携手踏入耄耋之年。她们每月齐聚共享“淑女午餐会”,给彼此的人生困境出谋划策,诉说着彼此遇见的趣事,展开对于友情、衰老与死亡的洞察。
她们有时跟护工斗智斗勇,只为来上一口面包加黄油;偶尔异想天开,试图开车营救被送往敬老院的同伴,尽管最后因视力问题无法更新驾照;有时会忘了派对的主题,直到最后才发现那是一场葬礼。
在《守灵夜和葬礼是老年人的派对》中,作者洛尔·西格尔还展现了历史的尘埃压在普通人身上的不堪重负。她十岁经历二战,被迫逃亡异国,晚年又不幸感染新冠肺炎,她的文字道尽往日的沧桑,又饱含深情,温暖感人。
经中信·无界授权,我们摘选了《露丝、弗兰克和达里奥》《有关马提尼酒和遗忘的日子》两章分享给读者。
露丝、弗兰克和达里奥
二月的“淑女午餐会”就在露丝的河畔公寓里举行,“淑女午餐会”需要加个引号。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露丝、布里奇特、法拉、洛特、贝茜这五个女人一起变老,每个月都聚会一次,围坐在彼此桌边。她们都在纽约生活很久了,分别来自加利福尼亚、梅奥郡、德黑兰、维也纳以及布朗克斯区,那些地方或许是她们的根之所系,但现在已经不怎么明显了。
“你们都记得的吧,”露丝说,“我们都得讲讲自己的故事?现在,我就有个故事要跟你们说说。”
“太好了。”洛特说。
“很好。”法拉和贝茜说。
“其实是一连串故事,”露丝对她们说,“但结尾却有点令人迷惑。”
“好得很。”布里奇特说。
下面就是露丝讲的故事。
西尔维娅在家里办了个派对,其实是她表姐的葬礼。在派对上,西尔维娅走过来问要不要给我拿把椅子,我对她说:“谢谢你的好心,不过我需要坐的时候自己会找的。”
“给你拿杯喝的?”她问。
我告诉她:“西尔维娅!我能应付。说实话,我拄着拐杖只是为了保持平衡的。”
“所以我不该这么大惊小怪,你要我走开吗?”
“你不必走开。”我们都笑了,然后西尔维娅说她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弗兰克,希望我别介意,因为他很想和我说话。
“弗兰克?哪个弗兰克?”
“露丝,你认识弗兰克·布鲁诺啊。”
“弗兰克·布鲁诺,哦是的,我一直以为他叫布鲁诺·弗兰克。”
西尔维娅说:“弗兰克在布利克街的一家画廊工作,他很想了解你的老朋友兼客户,是叫达里奥·达莱西还是什么的那个?总之他想跟你谈谈。”
“那他为什么不过来谈谈呢?”西尔维娅说:“他说他怕你。”
我觉得很生气:“简直是胡说八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哪里?”
“就在那边,”西尔维娅说,“刚走出门。”
吃午饭时,露丝告诉朋友们,当她发现自己在等弗兰克的电话,她非常恼火。她说,想到要讲讲老达里奥的事儿,简直就像在一堵厚厚的时光之墙上开了一扇窗户。于是她打电话给西尔维娅,跟她要布鲁诺的电话号码。
“布鲁诺?”西尔维娅说,“哪个布鲁诺?”
“弗兰克,我是说,想和我说话的那个弗兰克·布鲁诺。”
露丝拨通了电话,又立刻挂断了,因为她一时想不起来到底该叫他布鲁诺还是弗兰克,应该是弗兰克吧,她再次拨通电话。“弗兰克,我是露丝。你不是问起了达里奥·达莱西嘛,我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所有事儿。”
弗兰克说:“正合我意!天啊,正合我意。我在谷歌上搜了你,你曾经是达里奥·达莱西的律师吧?”
“是的,”她回答,“他曾经雇了些人来组装,对,就是这个词儿,组装,他的一件雕塑作品,其中涉及一些相关文书工作。所以我就和他一起去了北部的一个飞机仓库,就在那儿,工人们就在一个二十英尺 1 高的黑色旋涡上工作。那可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啊,我可喜欢听工匠们聊天了。”
“天啊!”弗兰克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露丝说:“以前他每次来纽约,我都是在他身边围着的追星族之一。几年后,我去意大利阿尔卑斯山区拜访过他,就在他家里,一处史前悬崖石窟般的住所,如果你能想象在意大利的山腰上开凿一个包豪斯洞穴的话。你认识他吗?”
“我?不,不,”弗兰克说,“只有一次,我看见他从东 17 街的一家餐馆出来,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几个街区,然后他走进一家杂货店,我就透过窗户看着他,看到他又走出来,走进一家酒类专卖店,买了一瓶酒,随后上了一辆开往西边的公共汽车。”
露丝告诉朋友们:“我当时兴奋地想,这一定是达里奥去我家路上的情形,我就像看到了三十年前发生的场景一样。但后来弗兰克说,他当时才二十多岁,太害羞了,不敢追上前去告诉这个人自己喜欢他的展览——所以那一定是达里奥早期的展览,也就是在古根海姆博物馆之前的,那是在我认识他之前。我告诉弗兰克,达里奥很可能会对此心存感激的,因为他过去常常谈到自己少年得志的孤寂,以及第一次到纽约谁也不认识时的情景。”
弗兰克说画廊刚刚收了一件达莱西的作品。
“哪一件?”
那可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啊,我可喜欢听工匠们聊天了。
“作品名是《舱门》。”
“我记得,我记得!哦,哦,我还记得我们一大群人坐在一起,喝着一瓶马尔贝克红酒,为达莱西的新作品想名字,用来代替‘无题’。必须选一个克莱门特·格林伯格所说的‘独立于意义之外’的词,要知道当时我们最喜欢的漫画,就是一个博物馆迷站在一座俄国构成主义雕塑前擦掉一滴温柔泪水的形象。除非真的试过,否则你根本不会知道要想出一个不指向任何对象、任何感觉或任何价值观的词有多难……我曾经在夜里带着‘就是它了’的感觉醒来,想着就是‘回合’这个词了,但这个词有‘冲突’的意味。‘正直’这个词也被毙掉,因为可能影射了一些社会或政治行为。真的有太多故事可说了!”我说。
弗兰克说我是座宝藏,问是否可以在某天约我出去吃午饭,但到了约定那天,他又打电话来要求临时改期,说是画廊里一片混乱。不过我已经邀请他有时间来喝上一杯了。
三月的“淑女午餐会”在老罗金厄姆的贝茜家举行。弗兰克·布鲁诺最后也没有去露丝家喝酒,画廊有人打电话来,说弗兰克出国了,等他一回来就给她打电话。
朋友们说:“那你就把打算给弗兰克·布鲁诺讲的关于达莱西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吧。”
露丝说:“我去拜访达里奥时有件事一直无法理解。我曾经指着一个男人让他看,是个农民,就坐在村口广场的人行道上,腿上卧着一只小山羊,那个男人握着羊蹄子,就像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一样。达里奥告诉我:‘他打算把那只山羊带去宰了。’这件事我后来一直记得,人总是会记得这些不合情理的事儿。”
露丝说:“达里奥有一次带我去登山,他就像个登山运动员一样步伐稳健,但我还是赶上了他,觉得非常得意,但随后,我就得坐下来喘口气了,他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
“最可怕的事是沿着山路往上开车,去看最高山脉上那些古老的房子。你们得明白,达里奥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机。回来的路上,汽油也用完了。从统计数据来看,我们在路边看到纪念某人摔死于此的十字架,可能都比加油站多,所以当地人开车一般都会带着一罐备用汽油,但达里奥可不是这样的人。于是,我们只好开着车门坐在那里,一直坐啊坐啊,直到送牛奶的卡车路过。送奶工给我们吸了些汽油,才让我们回到阿尔托蒙特。达里奥掏出了钱包,但就算以我的意大利语水平,也能明白送奶工说的,‘不,不,不用谢!达里奥先生,不用谢!我只想要你的签名’。我真想知道纽约北部的送奶工有多少会更喜欢德·库宁或马克·罗思科的签名,而不是几张二十美元钞票。”
四月的午餐会在法拉家,露丝向大家报告说弗兰克·布鲁诺又一次取消了约会,因为众所周知,春寒导致的感冒总是难以痊愈,朋友们都笑了。
“露丝,”法拉问,“你生他的气吗?”
露丝说:“除非我亲口告诉你我生气,否则这是不可能的。”
贝茜因为丈夫科林身体不舒服,没能参加五月在洛特家的午餐会。
而弗兰克必须处理一个成年儿子的大麻烦,所以依然没能赴最近这次约会。
这就是令人迷惑的地方,也因此激发了四个朋友的想象力。
洛特说:“首先,如果有人告诉你,他们遇到大麻烦,或感冒了,或儿子有事儿,那就相信他们吧。”
法拉说:“你可以想象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羞于接近名人。但一个纽约中年男人无法穿过房间去跟一个女人说话,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老女人。”露丝回答。
“还是在一个纽约的派对上。”洛特说。
“是葬礼。”露丝说。
六月的“淑女午餐会”在布里奇特家。弗兰克依然没有去露丝家。布里奇特说她有个故事要讲:
“我问我可爱的二十岁侄女莉莉,是否还记得当年,只要我九十岁的母亲在家,她就拒绝进屋这件事。莉莉说她只记得我母亲的眼镜腿儿就像是从耳朵中间穿过去,而不是架在耳朵上的,所以一直很害怕。她记得自己一直哭,不想进屋。”
你生他的气吗?——除非我亲口告诉你我生气,否则这是不可能的。
“莉莉当时多大?”洛特问。“六岁吧,也许。”
“这和一个成年男人在派对上不跟露丝说话有什么关系?”
“是葬礼。”露丝说。
布里奇特说:“只是另一件不合情理的事儿而已。”
七月初,在大家动身离开去避暑之前,“淑女午餐会”在露丝家继续举行。对,弗兰克还是没来,但他打过电话……
朋友们再次微笑。
“弗兰克说他家隔壁的公寓失火了。”朋友们大笑了起来。
布里奇特说:“也许真的发生了火灾?”
“有可能。”露丝说。
有关马提尼酒和遗忘的日子
得见开心老人,不亦乐乎。
- 佚名
“我喜欢你的披肩,”洛特对派对上一位漂亮的老妇人说,“又大又美。”老妇人谢过洛特,下意识地向左边瞟了一眼,显然没认出洛特是谁,而洛特脸上的表情也表明了相同的情况。为了不让孩子们费神,她又不能说自己到底是忘了那个女人的名字,还是压根儿就没见过对方。洛特拄着拐杖继续走着,披披肩的妇人说要给她拿杯饮料。
“哦,谢谢,不,我很好,真的,”洛特告诉她,“我自己能拿。”
这时,她看到贝茜站在衣架旁,高兴地走了过去。贝茜说:“我得把拐杖收起来,它可有本事了,总是绊倒别人。”
“你还是想办法从罗金厄姆来了。”洛特说。“是啊,还是来了。”贝茜说。
“科林怎么样了?”
“科林很好,挺好的,他没事。”
贝茜肯定知道朋友们受不了科林,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还活着的丈夫。科林有房,有车,总在抱怨停车场不够用,因为某种慢性重病,已经快被折磨死了。
“那个披着红色披肩的老妇人是谁?”洛特问贝茜。“辛西娅,”贝茜说,“这里的女主人。”
这时贝茜说她见到洛特觉得很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我第三次打电话问你地址时,你显得非常烦躁,倒可以理解。”
“但你说过你不来的。”
“是说过,好吧,”洛特说,“一想到要离开公寓,我就想带着我的电子书上床睡觉。我有点广场恐惧症,可是我喜欢派对啊。”
“如果你想称之为派对的话,我希望能喝到马提尼酒。”
“这怎么就不是派对了?”洛特跟在自己的朋友身后问,这位朋友似乎非常了解这套漂亮的现代公寓的内部结构。
她们忽然被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年轻男人——至少比她们要年轻——拦住。他吻了贝茜一下,问:“有人看见辛西娅吗?”
“他是谁?”洛特问贝茜。
“不认识,”贝茜说,“这让我想起了 20 世纪 70 年代,不断被满脸大胡子的学生们拥抱。”
“辛西娅又是谁?”
“这里的女主人,披着披肩的那个女人。”贝茜说。
厨房里堆着各种饮品,贝茜在这里和熟识的人们攀谈起来。洛特向一个独自站着的老男人伸出手说:“我和已故的丈夫有个约定,就是每次参加派对,至少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聊天。”
“那今天我走运了。”老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脸。“那些日子啊……”洛特说。
“有美酒和玫瑰的时光。”老人接了一句。
“我想说的是,那些日子里我曾经认识派对上百分之八十的人,但今天我只认识两个。”
“那你打败我了,我只认识一个,”他说,“告诉我你认识哪两个人。”
“我的朋友贝茜,我认识她半个多世纪了,还有那个披着漂亮红披肩的女人,我刚和她说过话。”
“那就是我唯一认识的人,她是我妹妹,”男人说,“露丝是我们的姨妈。我刚从奥尔巴尼过来。”
稍微转过身子,刚吻了贝茜的那个身材高大、年纪较轻的男人也加入谈话。
“我们正在说我们谁也不认识。”洛特告诉他。
年轻男人说:“我正在开发一种算法,可以分析与你交谈之人的面部肌肉,告诉你他们的个性,帮你了解他们。”
贝茜给洛特和自己端来了马提尼酒,她说:“坐下来吧,我站不了这么久。”
“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开场白已经用完了。”洛特告诉她。
她们把酒端到一张舒服的沙发边,坐了下来。洛特对贝茜说:“再告诉我一遍女主人的名字。”
“辛西娅。”
“我刚和她哥哥聊了聊……”
“是塞巴斯蒂安。”贝茜说。
“露丝又是谁?”
“露丝·伯杰,”贝茜说,“是辛西娅和塞巴斯蒂安的姨妈,她总是让我想起《纽约客》上那幅漫画,就是《莫蒂默的第一任丈夫和她的第二本小说》。你还喜欢派对吗?”贝茜问洛特。
“喜欢。”
贝茜说:“我记得我们过去参加派对时总是满怀期待,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遇见什么人。但是今天,我到底为什么打扮?我从老罗金厄姆赶过来到底是要干什么?”
“见人,”洛特说,“说话。”
“那你今天聊得愉快吗?”
“不是那种谈话了。这就像老式舞会一样,你和这个舞伴转一圈,再和那个舞伴转一圈。”
“那你玩得开心吗?”
“是的,很开心。”
贝茜环顾着房间,她的表情告诉洛特,科林一定有事。“你今天有什么开心事?”贝茜问洛特。
“让我想想。首先,据我所知,孩子们都很健康,经济条件也还过得去;第二,我的右膝盖今天不疼;第三,我喜欢看着……哦对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辛西娅。”
“……看着辛西娅那件华丽的红色披肩,还有她哥哥……?”
“塞巴斯蒂安。”
“……那张好看的脸。我喜欢待在这些漂亮的房间里,坐在舒服的沙发上,喝着上好的马提尼。我喜欢听着身后派对传来的声音和你说话。”
“是葬礼的声音。”贝茜说。
“又是葬礼?谁的葬礼?”
贝茜说:“这是辛西娅和塞巴斯蒂安的姨妈露丝·伯杰的葬礼啊。”
“哦,是哦!”
“这是谁说的来着?说守丧和葬礼是老年人的鸡尾酒会?”
题图为电影《读书会》(2018)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