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内华达州克拉克县的拉斯维加斯结婚,新娘必须发誓自己已年满十八岁或者得到了监护人的允许;新郎必须发誓自己已年满二十一岁或者得到了监护人的允许。必须有人出五美元买下结婚证书。(每逢周日或节假日就是十五美元。克拉克县法院昼夜签发结婚证书,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以及凌晨四点到五点休息。)除此之外,别无要求。在整个美国,只有内华达州不要求婚前血检,还免去了申领结婚证前后的等待期。从洛杉矶开车穿越莫哈韦沙漠,在拉斯维加斯的灯火还没有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地平线上之前,就可以看到茫茫黄沙中隐约现出高大的招牌,耸立于如月球表面一样荒凉、只有豆科灌木与响尾蛇的风景之上:“要结婚?一号出口免费提供申领证书信息。”拉斯维加斯结婚产业运营最高效的时段,也许是 1965 年 8 月 26 日的晚上九点到午夜。本来,这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周二,但这一天恰恰是总统令中规定的,人们可以通过结婚免服兵役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以克拉克县和内华达州的名义宣誓,有一百七十一对男女结为夫妻,其中有六十七场是由地方法官詹姆斯·A.布伦南先生一个人主持的。他在沙丘酒店主持了一场,另外六十六场都是在办公室举行的,每对夫妻收八美元。一位新娘把自己的头纱借给了其他六位新娘。“我大概三到五分钟处理完一对,”布伦南先生后来提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时说,“我本来可以为他们办集体婚礼,但这些是人,不是牲口。人们对结婚总还是有更多期待的。”
在拉斯维加斯结婚的人们真正的期待(他们在最大意义上的期待),会让人觉得无比怪异又自相矛盾。拉斯维加斯是美国所有人口聚居区中最极端、最具讽喻意味的,纸醉金迷,能让人迅速得到满足,实在是匪夷所思又美丽迷人。奠定此地基调的是暴徒盗匪,是应召女郎,是制服里揣着毒品的女厕所服务员。几乎人人都会说,拉斯维加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没日没夜,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不过,拉斯维加斯的所有赌场中,把消除通常意义上的时间概念这件事做到最极致的,是里诺的哈罗德俱乐部。有段时间,俱乐部会在日夜交替的时候发一份油印“告示”,上面印着从外面世界来的新闻);也不会让人对“身在何处”产生任何符合逻辑的感觉。你可能站在茫茫荒漠中的高速公路上,看着一块八十英尺高的牌子,上有“星尘”或“恺撒宫”的字样闪闪烁烁。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种地理上的不真实感让人更强烈地觉得,发生在那里的事和“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联系。里诺与卡森这样的内华达城市都是牧场遍布的西部城镇,是历史驱动下的必然产物。但说到拉斯维加斯的模样,似乎一直都是旁观者清。这一切都让它充满超乎寻常的刺激与乐趣。但如果你想在这里身穿轻柔优雅、点缀着尚蒂伊蕾丝、有着锥形袖筒与可拆卸裙尾的缎面名牌婚纱,那就有点奇怪了。
不过,拉斯维加斯的结婚产业吸引和利用的似乎正是这种冲动。“自 1954 年开始见证真诚庄严的时刻”,这是一座结婚礼堂的广告语。拉斯维加斯一共有十九座这样的结婚礼堂,竞争非常激烈,每一家都说自己的服务更好,更快,也会暗示自己更真诚:全城最好的摄影,制作婚礼唱片服务,烛光婚礼,蜜月住宿,汽车旅馆—法院—礼堂—旅馆免费交通,宗教或非宗教仪式,配备化妆间,鲜花供应,可选戒指,提供宣言,见证人服务,停车位充足。所有这些服务都和拉斯维加斯其他很多服务(桑拿浴,工资提现,出租或售卖灰鼠毛大衣)一样,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这一切的前提是,婚姻是和掷骰子一样的游戏,要趁热打铁。
拉斯维加斯的礼堂有许愿井,有花纸贴成的玻璃花窗,还有人造假花,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恐怕还是这里发生的事情,绝不是凡事只图一时方便,也不是什么艳舞女郎与少不更事的花花公子深夜的冲动结合。当然肯定也有过这类情况。[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在拉斯维加斯目睹一个新娘,穿着橙色的超短裙,顶着一头火焰似的鲜红头发,跌跌撞撞地从一座礼堂走出来,扶着她的新郎看着有点像《迈阿密风云》(Miami Syndicate)这类电影里的炮灰角色。“我得去接孩子们,”新娘呜咽着,“我还要去接保姆,还要去赶午夜场的表演。”“你要的,”新郎边说边打开一辆凯迪拉克德维尔的车门,看着她瘫倒在座位上,“是清醒。”]但拉斯维加斯提供的似乎还有“方便”之外的东西。对那些根本不清楚该干什么、该安排什么、怎样才叫“正确”的孩子们来说,“讲究”和依照传统进行的隆重仪式是可以购买的商品。在这里,整日整夜都能看到真正的婚礼聚会,看到新人在人行道刺眼的灯光下等待,不安地站在停车场里,等着西部小教堂(“明星婚礼首选之地”)雇来的摄影师记录这件大事,拍下照片:新娘围着头纱,穿着白色缎面高跟鞋;新郎通常会穿白色无尾礼服;甚至还会有一两个亲友到场,比如某个姐妹或穿着艳粉色衣服来观礼的好友;还有若有若无的头纱和一束康乃馨。管风琴演奏着《当我坠入爱河》(When I Fall in Love)的旋律,再来上几段《罗恩格林》(Lohengrin)。母亲会激动哭泣,身份尴尬的继父会邀请礼堂的主持人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女主持会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婉。她的兴趣早已经转移到等在外面的那群人身上了。一位新娘走出去,另一位新娘走进来,礼堂门口再次树立起标牌:“婚礼进行中,请稍等片刻。”
上次去拉斯维加斯时,我在一家餐厅就巧遇了这样的婚礼。两位新人刚刚结婚,新娘还穿着领证时的衣服,母亲胸前还戴着花。一脸厌烦的侍者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倒上了玫瑰香槟(“店里请客”),但新娘不行,还不到法定饮酒年龄。“你肯定需要点更刺激的东西。”新娘的父亲毫不客气地调侃自己的新女婿。新婚之夜常见的那些笑话听起来都有种盲目乐观的感觉,因为这位新娘显然已经怀胎数月了。再来一轮玫瑰香槟,这次就不是店里请客了。新娘哭了起来。“真是和我希望与梦想中的一样,”她抽抽搭搭地说,“一样美好。”
一九六七年
本文摘自《向伯利恒跋涉》
[美]琼·狄迪恩
何雨珈 译
中信出版·大方
2021 年 6 月
题图来自 Derrick Treadwell on Unspla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