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利茨卡娅是描写日常生活的大师。她的史诗始终如一地详细描写了主人公的生活,同时也描写了人物的整个家庭历史。
——加林娜·叶尔莫申娜(俄罗斯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
《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的代表作,用轻盈的笔触,糅合神话般的历史,探讨重大的议题。
美狄亚·西诺普里膝下没有子女。她虽然和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巫美狄亚同名,但她却是整个大家族的守护神——她不像女巫那样杀戮,而是倾尽心血在脆弱的家庭内部维持联系,用她的操劳和博爱将亲人们聚集在她所居住的克里米亚半岛上,不论亲疏远近。俄罗斯人、立陶宛人、格鲁吉亚人、朝鲜人、北方少数民族乃至来自海地的黑人儿媳,这些亲戚都是美狄亚的孩子,都属于受她庇护的大家庭。而她的侄孙女玛莎则在爱情的驱使下,冲破了传统道德的束缚,最终跌入痛苦的深渊。几代人迥异的生活围绕着小小的克里米亚半岛展开,折射出二十世纪这片土地上一段段引人回味的历史。
以下经湖南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美狄亚一直在关照康斯坦丁和季米特里两个弟弟,还有妹妹亚历山德拉,在日夜忙碌之中,不知不觉地消耗了少女的黄金时光,渐渐失去青春的润泽。刚把妹妹和她的初生子谢尔盖送到莫斯科她丈夫的身边后不久,便在疗养院里遇上了这位快活的牙科大夫。他微笑时,总要露出一排又大又短的牙,连同一条粉紫色的牙床来。一般认为,克里米亚的泥疗有奇特的疗效,可增进生育能力,身为护士的美狄亚当时正为此而努力,往病人身上糊泥巴。
起初,疗养院没有牙科,后来经院长在人民卫生委员会活动,搞到一个名额来,结果才有了这位牙科大夫,一下子使这个幽静并略显神秘的地方变得格外热闹。他吵吵嚷嚷,不停地开玩笑,晃动着手中那些镀镍的医疗器具,向所有的女病号同时献殷勤,表示可以在生育方面提供额外服务。美狄亚作为疗养院最优秀的护士,被指定给他当助手,参加了这种牙科表演活动。她用调刀在玻片上给大夫调制补牙用的药剂,递去各种不同的器具,心中则为大夫这种肆无忌惮的行径而感到惊愕,更为患有不育之症的大多数妇女的放荡不羁而震惊。这些妇女坐在牙科诊椅上就敢和大夫公开约会。
美狄亚以日趋浓厚的兴趣观察着这个瘦削的犹太人。他那肥大的裤子用高加索式的小皮带紧束在细腰上形成碎褶,上身穿的是蓝色的旧衬衣,不过披上白大褂之后,形象变得雅观一些。
“毕竟是个大夫。”美狄亚这样解释着他在女性当中的成功,“而且有他自己的俏皮劲儿。”
趁美狄亚填写病历的那点工夫,在信赖大夫的女病号还未开口之前,大夫就用敏锐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视她一下,并且站在男性立场上对她做出一番善意的高水平的分析。再小的细节也躲不过这个专家的眼光。根据美狄亚的观察,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恭维话所涉及的内容绝对是上层建筑,即女性的头发、面色、眼睛等。如果对方反应良好(大夫对此是十分敏感的),那么他就滔滔不绝,发动有目的的进攻。
美狄亚偷偷地窥视着大夫,惊奇地发现,只要女性一进门,他就会立刻活跃起来。如果只留下他自己,加上一个严肃的美狄亚,他的表情就会马上消沉下去。他和美狄亚见面的第一天,就对她进行了批判性的分析,对她的古铜色的秀发做了一番赞扬,但因没有得到任何鼓励,就再也不去谈论她的优点了。
过一段时间,美狄亚居然确信,大夫的眼光的确很敏锐,刹那间就能在女性身上发觉别人难以捕捉的优点,并为此感到由衷的高兴。这些优点越是隐蔽,他对自己的发现就越是兴高采烈。
有一次进来一个特别胖的女人,无疑有肥胖症。当她把松软的屁股使劲地按进牙科诊椅里,大夫便用欣赏的口吻对她说了一句:
“假如我们在伊斯坦布尔的话,您准是全城最大的美人啦。”
肥溜溜的大胖子顿时红了脸,泪水夺眶而出。她用尖细的嗓门很不高兴地叫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上帝呀!”萨穆伊尔立刻紧张起来,“当然是好的意思。好东西多多益善,这是每个人的愿望嘛!”
美狄亚感到大夫下班时,总是很疲劳,不是因为工作紧张,而是因为他自己拼命努力,想在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找出一些确实存在、虽然有时是值得怀疑的优点来,并且还要对她们讲一些好听的话。
偶尔有个别男人找他来看牙的时候(诊所的主治方向是不育症,但还有一个颈椎肢体部),他显得十分拘谨、胆怯。
美狄亚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觉得这个快活的笑嘻嘻的大夫好像是怕男人。她不禁为此失笑,后来才知道这种意外的观察结果的价值有多高。
当时美狄亚已年近三十岁了。弟弟季米特里准备报考塔甘罗格军事学校,康斯坦丁也快十六岁了,打算和大哥哥费奥多尔一样,当一个地质勘探员。把最小的妹妹阿纳斯塔西娅领到第比利斯的阿内利娅姐姐早就叫美狄亚到她家去住住。姐夫的亲戚中有一个年纪尚不算老的鳏夫,姐姐暗中打算把他介绍给美狄亚。美狄亚并不了解这些计划,但也想去看看姐姐和妹妹,只不过要推到秋天,做完家用储备再去。假如姐姐的计划能实现,克里米亚就不会保留这片也许是希腊人最后家园的房屋了,西诺普里家族的下一代就会完完全全地演变成内陆希腊人,散居在塔什干、第比利斯、维尔纽斯等地,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
一九二九年三月中旬,疗养院全体职工被召集开一次紧急会议。务必全体参加,包括管理花园的拉伊斯这样一个歪着脸、总是似笑非笑的弱智人员。既然勒令拉伊斯也必须参加,说明会上要讲的是国家大事。
不是因为工作紧张,而是因为他自己拼命努力,想在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找出一些确实存在、虽然有时是值得怀疑的优点来
市委领导、大块头的维亚洛夫坐在铺着油光光的红台布的桌子后面,大放厥词,先是宣读有关决议,接着就自行发挥,大讲起美好的明天和集体化思想的伟大。职工中多数是妇女,听得很入神。她们多半住在郊区,拥有半栋房子、几百平方米的菜园子、两三棵果树、四五只母鸡和一席公职,一般不爱大声发言。院长费尔科维奇是土生土长的克里米亚人,书香门第出生的卡拉伊姆族,一生中经历过多次摔打。一九一八年应征入伍,参加红军,在军医院里服役,但没有入党,也老是不放心家人。他宁愿沉默,把发言权让给别人。
“谁想发言?”维亚洛夫说。党小组长菲洛佐夫斗志昂扬,马上跳了出来。
萨穆伊尔坐在后排座上,浑身抽动着,就地蹦趾,眼睛环顾四方。美狄亚坐在他旁边,斜眼观察着他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状态。大夫注意到她的眼光,便狂热地抓住她的手,凑到耳边,吁吁说道:
“我要发言……我一定要发言……”
“您不必这样紧张,萨穆伊尔·雅科夫列维奇。想发言,就发言吧。”美狄亚想慢慢地挣脱他那紧抓不放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您知道吗,我是一九一二年入党的老党员——我必须发言。”他的脸色发白,但不是那种高贵的蜡白色,而是像胆小鬼那样面如土色。
一个有德国姓氏的新来的女医生(她梳的是分头,左边还留了一绺扁平的头发)发表了有关集体化的长篇讲话,翻来覆去地说“从当前形势来看”这么一句话。
大夫抓着美狄亚的手,渐渐地平静下来。他抽动着脸,掀动着嘴唇,一直坚持到最后。一系列大声讲演结束,开始散会,他还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怕的一天!您相信吗,这真是可怕的一天呀。请您不要离开我。”他恳求着说。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女性般的央求神态。
“好吧。”美狄亚居然轻松地答应了他。他们一起走出疗养院刷成白色的大门,经过长途汽车站,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自从市里接通了铁路,这条街就成为铁路职工居住区。
萨穆伊尔在这里租用一间房子,有自己的独门和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两棵老葡萄藤和一台又破又旧、长满青苔的木桌,其样子就像是它和这两棵葡萄藤一起在这里长大的,葡萄藤已爬到桌子上面的铁丝上。院子的一面是稀疏的木条栅栏,另一面是邻居的土墙。
美狄亚坐在桌边注视着萨穆伊尔。他在前庭跑来跑去,一会儿伸手从房梁上拿下用粗布巾包住的羊奶酪,一会儿又往平底锅里倒植物油。动作虽有些忙乱,但又是快速、利落的。美狄亚看了看手表:两个弟弟今晚不会回家,他们都去科克捷别利滑翔站,准备在美狄亚一个老朋友家里过夜,这个朋友有一座当地很出名的别墅。
“我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美狄亚吃惊地发现,“我是来做客的。”
萨穆伊尔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他的神态轻松、活跃,仿佛刚才紧抓美狄亚的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真奇怪,变化无常。”美狄亚心里想着,随即开口提出,要帮帮忙做点什么。
但是,萨穆伊尔让她休息,坐在长出嫩叶的葡萄架下好好观赏美丽的天空。
“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我的阅历相当丰富,还曾经参加过为犹太移民开办的农业技术学校,一直读到毕业。现在我望着这个葡萄园,”他用高傲的手势指了指两棵歪歪扭扭的老葡萄藤,“心里想,这本是多么理想的工作,比起补牙要好得多呀!是吧?您是怎么想的呢?”
接着,他把晚餐端到桌上,他们俩吃起了有煤油味的土豆和羊奶酪来。美狄亚想起身离去,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拖延。
饭后,他穿过全城陪送美狄亚回家,一路讲的是他自己的情况,他大大小小的挫折、不顺和失败,但他好像不是抱怨,而是在笑,在惊讶……最后,他恭恭敬敬地向她道别分手,使她陷入沉思,弄不清此人究竟有什么动人之处……看来,他对自己的态度不是很认真的……
第二天,他们又像往常那样在牙科诊室里见面。大夫像是换了个人,沉默寡言,对女病人的态度很严肃,一句俏皮话都不说。到了午休时,美狄亚感到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最后一个病人一离开,他果然把自己带来的几块厚厚的夹心面包放在美狄亚的薄饼夹小青菜的旁边,摇摇头,咂咂舌,说了一句:
“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假如我邀请您去‘高加索’餐厅吃一次饭,您会如何?”
美狄亚笑了笑,大夫已不止一次地邀请过他所看中的女病人去“高加索”餐厅,况且他所选用的“假如我……会如何……”这个句型,使她感到好笑。
“我要考虑考虑。”美狄亚干巴巴地答了一声。
“有什么可考虑的?”他激动起来叫道,“咱们下了班就去吧。”
美狄亚看出他非常希望带她去这家“高加索”餐厅。
他的神态轻松、活跃,仿佛刚才紧抓美狄亚的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不过,我反正需要回家换换衣服。”美狄亚犹豫不决地找了个借口。
“不要胡说!您以为去餐厅的女士们非得穿毛丝鼠皮大衣吗?”大夫咄咄逼人地说。
美狄亚那天穿的是灰色斜纹布连衣裙,带着白色小圆领、白色袖口,很像一个旧时贵族家里的侍女或寄宿学校的学生。这种式样她是从中学时代就开始穿的,一生中大约穿过近百件,闭着眼也能把它缝好……同类式样的丧服她一直穿到现在……
在“高加索”餐厅度过的那个夜晚是十分美好的。萨穆伊尔有些装腔作势。他认识那里的服务员,并为此感到骄傲。服务员弯着腰,面带笑容,竖起两道高加索式的小胡子,把放在透明的玻璃盘子上的各种小菜唰唰地摆到桌上,自然排成一个对称的十字。餐厅里,饭桌上铺着丝绒台布,角落里摆着棕榈树,在这样的气氛下,美狄亚比起昨天坐在小院子里、由白色墙壁来衬托她那古希腊式的侧影的时候,在大夫的心目中变得更有魅力了。
她掰下一块高加索烤饼,蘸上恰霍赫比利菜酱,仔细地嚼动着,嘴边连一点橙黄色的酱印都不留。萨穆伊尔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注意到她好像是满不在乎盘子上有什么东西,表情又是这样的和蔼可亲,想必这才叫训练有素、举止良好。想到他自己是从来没有机会学习用餐时的礼仪,他顿时失去胃口,连恰霍赫比利的味道也觉得变酸了。
他把金属盆连托盘一起推开,把赫万奇卡拉葡萄酒添进高脚杯里,喝了一口,又放下酒杯,果断地说起话来:
“您慢慢吃吧,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不要太在意我要说的话。”
美狄亚用期待的眼神盯住他。他们坐的角落中气氛温馨,但光线有些昏暗。
“我应向您解释一下我昨日的表现。我指的是会上的表现。请您注意,我是个职业革命家,敖德萨人都知道我。我经受过三年政治流放,还曾经为一个大人物组织过越狱行动,这个人物的大名我现在都不好意思把它说出来。我绝不是胆小鬼,请您相信。”
他又激动起来,把一盘恰霍赫比利拉到跟前,叉上一大块鸡肉,像美食家那样啪啪地嚼起来,似乎是恢复了胃口。
“您知道吗,我只不过神经有些……有些毛病。”他又一次把盘子推开说,“我三十九岁了,不算年轻,但也不老。和亲戚们没有什么来往,可以说是孤儿。”他开了个玩笑,便低下头来。他那浓密的头发是向后梳的,现在有一部分落下来,盖住了前额。他的头发确实很美。
“他要向我求婚。”美狄亚已经猜了出来。
“我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而且坦率地说,过去也从没有这种打算。但是,您知道,昨天我犯了一次小病,就是我们开会的时候。正因为有您在身边,我这次犯病很快就过去了,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后来您到我家,我们坐了一个晚上,我心里还没有什么感觉……”
“他傻得太可笑啦。”美狄亚心里笑了笑。
大夫继续解释说:“您知道吗,您根本不是我所倾心的那种女人……”
美狄亚虽然从不懂得向男人调情,然而如此的直率,连她都觉得过分。她已完全被大夫搞迷糊了,不知他要说什么。未料,大夫又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像是用拔牙的器具狠狠地捅了她一下说:
“一般来说,我所喜欢的女人都是个子不高、身体强壮、腿部结实,有俄罗斯味道的。您别以为我很土气,我明白,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女王,但我从小就没有向女王瞪眼的习惯。我找的都是些洗衣婆、打工妹,对不起,还有一些女卫生员之类的人……”
“您说得真可笑……不过,家里还有一大堆需要烫的衣服……”
萨穆伊尔用叉子钩住一块放凉了的恰霍赫比利,赶紧嚼嚼吞了下去,美狄亚一看就知道他是很紧张的。
“当您拉住我的手,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不,对不起,是我拉住了您的手的时候,我就感到,只要和您在一起,就不会有恐惧感了。但那天晚上我对您还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觉得和您在一起不会有恐惧感罢了。我把您送回家,自己回去躺下,才果断下了决心,一定要和您结婚。”
美狄亚始终保持无动于衷的心态。她已是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多年来一直以轻蔑的态度拒绝着男人们各式各样的追求。
“此时,我就梦见了母亲!”萨穆伊尔激昂地说道,“您可不知道,她生前的脾气有多坏呀!不过,这是题外话了。以前,我在梦中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次可真的见到了。她走过来紧靠在我的身边,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的气味,是白发苍苍的老年人那种气味。母亲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对,萨穆伊尔,你做得对。’没有再说什么,让我自己去考虑什么叫‘对’。”
美狄亚直挺挺地坐着,她的腰板向来很直。她衣领左边的一角略微向上翘起,她没有在意,正在思索着用什么方式能够较委婉地向这个怪人表示拒绝,避免对他有刺激。他看来是想不到会遭到拒绝的。
您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女王,但我从小就没有向女王瞪眼的习惯。
“对啦,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还有一件事,我作为您的未婚夫必须向您交代。我在精神病院里挂了号,就是说,我根本没有病。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但我必须向您讲清楚。一九二○年我被派到特种部队,去外地征收粮食。这是叫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但对革命来说,意义极为重大,我心里一直是很清楚的。到了坦波夫省那个瓦西里谢沃村,粮食自然是找到了。我相信,当时每户都藏些粮食,但我们只发现了两户,看样子还不是最富裕的。事前我们就有命令,凡是私藏粮食的人都要枪毙,杀一儆百。红军战士抓了三个农民,带到村外。押送他们的时候,陆陆续续跟上了不少人。抓到的有两个是没有分家的兄弟,还有一个老头子。他们的老婆孩子都跑了出来。老头子的母亲——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婆也爬着跟在后面。这两家一共征收了四普特的粮食,其中兄弟俩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个半普特。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我当时是征粮队的队长,让他们三人排成一排,面对战士们的枪口。这时,妇女、孩子们大声号叫起来,我脑袋里就“嘣”的一响,倒在地上,突然犯了类似癫痫病的毛病,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们把我放在马车里的一堆粮食上,拉回城里。听说,我当时全身发黑,手脚像木棍似的直挺挺的弯不下去。我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接着又被送到疗养院,最后,医疗小组确诊我有神经衰弱。确诊后,本来想派我搞党务或经济工作,但我想了想,还是申请当牙科大夫好。他们考虑到我的确是神经衰弱,就放我去了。您也许注意到,我的牙科水平不错,既能看牙,又能镶牙。党的立场,我照样坚持,就是身体不大好。需要表明自己是站在党的立场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想表态的,可是身体就软弱起来,叫我害怕,怕的是又会抽筋、闹出神经病来……就像昨天开会的那个样子。我给您讲的这些情况都是我的隐私,虽然病历上是有记载的。我本来有机会可以把它抹掉,但我想,还是不改为好。万一组织上又要我参加什么特殊行动,我是干不了的。打死我,也干不了。但是,别的毛病我是没有的,美狄亚·格奥尔基耶夫娜。”
“上帝呀,上帝……我的一个哥哥菲利普被红军枪毙,另一个哥哥尼基福尔被白军绞死,他们俩人生前也都杀过人。而他是杀不了人的,还为自己的脆弱而伤心……的确,上帝的精神无处不在……”
萨穆伊尔送她回家。脚下的路面微微发亮。这部分城郊当时还很偏僻,没有多少房屋,遍地是杂草。要走三四公里,才能到美狄亚的家。平时口若悬河的萨穆伊尔半路突然沉默下来。其实,他把自己的生平已统统地交代出来了。婚后,他也只是对当晚讲述的情况做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补充。
美狄亚也默不作声。萨穆伊尔用细瘦却有力气的手搀扶着她,但她的感觉似乎是她在扶持着他向前走。
当他们走近哈拉兰博斯的老宅院的时候,一轮明月高高升起,给院内的老树披上了银光。大门早已被堵死,住户通常走旁门或后门。他们俩站在旁门附近。萨穆伊尔咳嗽了一声,以务实的口气问她:
“咱们哪天去登记呢?”
“不,”她摇摇头说,“不去。我还要想一想。”
“有什么好想的?”他感到很吃惊,“今天我们要搞集体化,明天还不知要搞什么东西。生活自然是越来越美好,不过,我想,俩人一起去面对这种美好生活,会觉得好受一些。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家里静悄悄的。她脱下灰色连衣裙,穿上另一件类似的休闲装,坐下来给叶莲娜写信。这是一封长长的充满伤感的信。她没有提及那位别别扭扭向她求婚、叫人好笑的牙科大夫,只是写到弟弟们,说他们都长大了,纷纷离她而去。现在已夜深人静,她孤独一人在家。青春时光一去不复返,留下心中的一片倦意。
凌晨刮起大风,诱发了美狄亚一阵头痛。她用旧头巾把头裹住,卧在冰凉的床上,第二天就发起高烧,浑身酸痛。这一场流感在她身上发作得很厉害,时间很长。萨穆伊尔一直非常用心地照料着她。当她快要痊愈的时候,萨穆伊尔已如痴如狂地坠入情网,美狄亚心里也感到无限幸福,幸福到不敢承受的地步。她从不记得有人给她往床边送茶水、给她熬热汤喝、替她掖被子。她的病刚过,他们就去登记结婚了,婚后生活自始至终是很幸福的。
题图为 Mother and Child by a window by Carl Holsø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