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
在“吃得放心”这件事上,人类回不了头了吗?
巴托·J.埃尔莫尔 新书试读
去年
聚焦全球农业巨头孟山都公司的发展史

孟山都(Monsanto Company)是一家美国的跨国农业公司,它于 20 世纪初以生产糖精和咖啡因起家,后进入农业,成为除草剂的主要制造商,并一步步成长为 21 世纪全球最大的转基因种子生产商。人类粮食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与这家公司的历史紧紧捆绑在一起。对我们来说,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通过全球实地调查,对农民、化学家、企业家、工人、病人、律师和法官的采访,以及查询尚未披露的公司档案和政府记录,历史学家埃尔莫尔追溯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孟山都公司商业版图扩张史,揭秘其化学制品和转基因技术如何渗入全球粮食供应的几乎每一条缝隙。

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授权,我们摘选了本书引言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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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越野车拐进位于密苏里州开普吉拉多县老拉什·哈德森·林堡联邦法院的停车场。贝弗·兰德尔回忆道,“那个排场就像是联邦政府的人到了”。贝弗是堪萨斯城“兰德尔与施普利特格贝尔”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年近 50,是个土生土长的密苏里人,就在距离开普吉拉多县几公里远的一个农场长大。对她来说,到这里开庭就跟回家一样。

那天浓雾笼罩,代表德国化工和制药的两大巨头——巴斯夫公司和拜耳公司的十几名律师身着深色西服从车里鱼贯而出。法院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的河岸,庄严敞亮,贝弗称其为“宫殿”。他们即将在这里与联邦法官小斯蒂芬·林堡见面。林堡家族名人辈出,他的爷爷是密苏里州著名的律师老拉什·林堡(这座法院便是以他的爷爷命名),他还有一个堂兄是广为人知的保守派脱口秀主持人。这里就是林堡乡村地区,位于圣路易斯以南一个多小时车程的肥沃农田里,就在密苏里人所说的“州的鞋跟”以北。

一场重要的法律大战即将在这个小镇打响,虽然前来报道的记者并不多。这一天是 2020 年 1 月 27 日,巴德农场诉孟山都和巴斯夫案陪审团审判正式拉开帷幕。贝弗和她的丈夫比利正在准备发起他们职业生涯中最大的一场战役。

这对夫妻代理的比尔·巴德是密苏里州的一个桃农。巴德早在 2016 年便提起这场诉讼,那时距离拜耳收购孟山都这一大型并购案登上全球各大新闻头条还有大概一年半。那时贝弗正忙着以共和党人身份竞选副州长,希望成为第一个当选州级公职的黑人政治家。她到巴德的农场拍宣传照,逛了很久,发现农场的桃子长势不佳,叶子枯萎凋零,许多桃树奄奄一息。当巴德告诉她,他坚信巴斯夫和孟山都销售的除草剂是罪魁祸首时,贝弗主动提出想要帮忙。

巴德所说的除草剂叫麦草畏。早年孟山都公司的拳头产品是另一款叫作农达的除草剂,于 20 世纪 70 年代上市,其中有一种强大的除草化学物质叫作草甘膦。同时在 1996 年,孟山都公司研发了抗农达技术,通过对大豆、玉米和棉花等大宗商品作物进行转基因改造而实现农达抗药性。如果播种这种转基因种子,同时使用农达除草剂,就可以在整个生长季节喷洒农药以去除任何杂草而不会影响农作物的生长——这套方法广受农民欢迎。然而,没过几年,杂草开始对农达产生抗药性,使得孟山都公司不得不把目光转向麦草畏——自 20 世纪 50 年代就存在的另一种强效除草剂。孟山都开始积极研发能够同时抵抗农达和麦草畏的作物。2007 年,孟山都从内布拉斯加大学获得了能够让植物产生麦草畏抗药性的基因序列。8 年后,孟山都推出第一批能同时抗农达和抗麦草畏的转基因棉花种子,第二年紧接着推出转基因大豆种子,这些具有双重特性的种子被命名为“升级版抗农达种子”。

但这里面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麦草畏比农达更容易挥发。当种植大豆和棉花的农户喷洒麦草畏时,这种化学物质会挥发,特别是在高温下。挥发后的麦草畏会飘到邻近的农场和生态系统中,破坏其他植物——从西瓜到无花果树,无一幸免。这对于没有种植抗麦草畏转基因作物的农民来说是致命打击,特别是像比尔·巴德这样的果农。由于没有桃树能够抵挡得住麦草畏的毒性,当桃林附近的农户在自己的田地上喷洒麦草畏时,巴德的损失根本无法避免。

比利描述这场庭审时说:“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恶劣的诉讼。”这一描述意味深长。要知道,比利可是代理过烟草公司菲利普莫里斯的律师,而那时候的烟草公司还在努力否认吸烟与癌症之间的联系。比利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执业已有 30 年,还竞选过密苏里州州长。他擅长公众演讲,甚至还在堪萨斯城浸信会教堂担任兼职传教士。但比利和妻子贝弗都从未担任过这种大案件的首席律师。

随着孟山都公司被拜耳公司收购,拜耳是如今孟山都技术的拥有者,一旦诉讼失败,于拜耳而言便是灭顶之灾。为此,拜耳公司派出了最顶尖的诉讼专家到开普吉拉多与这对夫妻组合开战。拜耳/孟山都公司的首席律师简·米勒(Jan Miller)深知这一诉讼成败的意义,因此早在审判前便已向林堡法官申请禁言令,以防止巴德的法律团队与媒体交流。林堡法官同意了这一申请。

对于法官的这一决定,旁听席上的观众不免感到惊讶。但当比利发表开庭陈述时,大家都明白了公司律师在害怕什么。比利开始展示一系列公司内部备忘录和文件,其中的内容相信没有哪一家公司希望被曝光。此时,他的妻子贝弗坐在原告席上,眉头紧锁,旁边是四年前她答应帮助的那个果农。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恶劣的诉讼。”


“千万别这样做,不然就准备吃官司吧!”庭审一开始,比利便引用了孟山都一个顾问小组得出的这个结论。孟山都曾成立审查委员会,试图了解麦草畏产品的真实反馈。而该顾问小组得出的结论便是,孟山都的种子将造成严重危害后果,特别是对那些种植“特种作物”的果农和菜农。受孟山都公司邀请加入顾问小组的番茄种植者史蒂夫·史密斯声称,抗麦草畏的作物是“我所见过的对所有特种作物最严重的威胁”。他给孟山都的管理层发了一封言辞激烈的电子邮件,说:“虽然我知道你们在听我和其他人的意见,但我不确定你们是否真的听进去了。”

这些文件显示,孟山都很清楚麦草畏这种容易挥发的属性可以帮助他们赚钱。因为,飘移的麦草畏也会伤害那些没有使用孟山都转基因种子的大豆农、棉花农和玉米农。如果他们想要保护自己的作物不受麦草畏飘移的影响,他们也不得不使用孟山都的新种子,使作物既抗农达又抗麦草畏。2013 年,孟山都准备推出这一新产品时,公司用 PPT 指导销售人员如何说服那些不受抗农达杂草困扰的大宗商品作物种植者购买这一款具有麦草畏抗药性的新种子。如果农户质疑“我为什么要购买我不需要的东西”,该怎么办呢?一张 PPT 上教大家:你们就回答“可以保护你们的作物免受来自邻居农场的侵扰”。这显示了,该公司负责人不仅知道麦草畏的飘移属性会对周边农场和生态系统造成影响,还将其视为能够迫使农场主购买这些种子的优点。

2013 年,孟山都公司尚未拥有自己的麦草畏除草剂,德国化工企业巴斯夫才是麦草畏产品的主要生产商。但当时的美国环境保护署(下称美国环保署)并未批准在抗麦草畏作物的夏季生长期喷酒巴斯夫生产的除草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担心这些农药的挥发问题。一直到 2017 年,孟山都才推出一种经过美国环保署批准的麦草畏新配方,称为“抑挥发型升级版麦草畏”,号称它的挥发性比原有的其他麦草畏品牌要小得多。

也就是说,当孟山都在 2015 年第一次出售抗麦草畏的棉花种子和 2016 年推出大豆种子时,市面上还没有经过美国环保署批准的、可以在这些作物的生长季节使用的麦草畏除草剂。为了遵守美国环保署的规定,孟山都在种子外包装上贴上一个粉色标签,提醒农民不要在这批升级版抗农达作物上喷洒麦草畏。但公司的内部通讯显示,公司员工清楚这是徒劳无功的。升级版抗农达团队的一名成员在 2015 年的一封邮件中说:“跟我共事的是一帮罪犯……以为一个标签就能让我们避免牢狱之灾。”负责处理麦草畏产品投诉的工作人员博伊德·凯里说:“让我们面对现实吧,不管是否合法,总会有人喷酒麦草畏的。”巴斯夫公司 2016 年的销售报告也佐证了这一点:“对麦草畏的需求与抗麦草畏属性密切相关。”

本案的八名陪审员大多属于来自密苏里州的工薪阶层,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正如比利在结案陈词中说的,他们现在是“这个世界上对麦草畏问题最清楚的人”,因为他们“看到了其他人从未看过的公司文件”。

这些文件还包含着孟山都试图阻止大学获取抑挥发型升级版麦草畏产品数据的记录。2015 年的内部通讯显示,公司决定“撤回部分对升级版抗农达和升级版麦草畏产品配方的学术测试,以确保这些配方在接受美国环保署审查时保持‘干净’状态”。凯里后来证实,这种阻止大学的杂草科学家分析除草剂挥发性的情况是 30 年一遇的罕见情形。但孟山都公司对外声称,“这是因为难以生产出能够进行广泛测试的数量”。但在内部,这个理由被当作笑话。“哈哈哈,”孟山都的一名职员在 2015 年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嘲讽道,“难以生产足够的产品进行实地测试?哈哈哈!胡说八道!”

作为原告的比尔·巴德面有愠色。他是这个法庭里唯一没有打领带的人,坐在椅子上听着比利朗读孟山都公司的机密内部通讯。这些内部通讯显示了这家公司打算如何处理他的投诉。在 2015 年和 2016 年巴德的问题开始恶化时,他曾打电话给孟山都,但公司拒绝派人来他的农场查看。

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如果飘移的受害人不是我们的客户,就不要搭理他的咨询。”凯里在 2017 年一份被标记为高度机密的指令中说。由于公司已经公开否认麦草畏飘移是个问题,凯里小心翼翼地注明了:“注意这里的‘飘移受害人’只是一个内部术语。”比尔·巴德现在终于明白,孟山都从未打算回应他的求助。

比利紧接着又引用另一封机密电子邮件,邮件中孟山都的一名职员开玩笑说,如果巴德的案子上了法庭,“自会有体面的律师跟巴德先生好好玩玩”。他们的计划是“把矛头指向疾病”——这正是孟山都的团队正在做的——聚焦在巴德农场的根腐病和其他害虫问题上,说它们才是造成桃子毁损的罪魁祸首。“否认、否认、再否认!”凯里在孟山都的另一份文件中强调。公司的政策就是决不承认有严重的飘移问题。


如果飘移的受害人不是我们的客户,就不要搭理他的咨询。


但作为孟山都在麦草畏系统中的伙伴,巴斯夫公司很清楚问题的严重性。比利向陪审团提交了一份 2016 年巴斯夫公司的报告,里面写着:“一定有一大片麦草畏云笼罩在密苏里州‘鞋跟’区域的天空中。一直在滴答倒计时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损害的范围巨大,各类种植者的指责声将从四面八方涌来。”

然而,即使损害越来越严重,孟山都仍在继续推广其升级版抗农达种子系统。正如比利所展示的,公司继续将飘移问题当成推销种子的方法。孟山都员工约翰·坎特韦尔在一封机密邮件中概述了这一策略:“我认为,如果我们能够去联系那些受害者……我们的业务就可以显著增长,2017 年的销售报告会很漂亮。大多数受害者对这项技术是感兴趣的,可以把他们……发展成新的用户。”

这一切的背后是待挖掘的金山银山。2017 年孟山都的一次销售会议在一片赞美声中结束:“产品升级、美味可口、生机勃勃、成就非凡、财源滚滚、无限可能。”


在距离林堡乡村地区几千公里远的旧金山湾区,已退休的校园管理员德韦恩·约翰逊命不久矣。多年来,约翰逊负责为位于伯克利北部的贝尼西亚联合学区喷酒农药以去除杂草,用的就是孟山都的草甘膦除草剂。有一次,一根软管爆炸,导致他整个人都浸泡在除草剂中。2018 年 8 月,约翰逊打赢了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诉孟山都的官司。陪审团裁定,约翰逊长期接触农达是他身患非霍奇金淋巴瘤的“重大促成因素”。虽然后来上诉到加州高等法院时,法官将 2.89 亿美元的赔偿金额减少到 7800 万美元,但没有推翻下级法院的裁决。全国各地还有数以千计与此类似的案件,到 2020 年,尚有超过 12 万件诉讼悬而未决。

对于约翰逊来说,这一结果苦乐参半。几年前,当他告知年幼的儿子们他被诊断出癌症时,他崩溃大哭。医生告诉他,他可能很难撑过 2020 年。再多的钱也改变不了这一结果。但约翰逊希望他的诉讼可以帮助其他人,揭露这个世界上最广泛使用的除草剂的危害。

在庭审中,约翰逊的律师展示了孟山都之前从未向公众公开过的文件。最具冲击性的内容是,尽管孟山都的高管一直坚持声称公司的农达配方是无害的,但至今无法拿出无害的证据。而这一产品目前在美国种植的超过 90% 的大豆和玉米上使用,并喷酒在全球数百万英亩的广袤农田上。“你不能说农达不是致癌物”,孟山都毒理学家唐娜·法默在 2003 年的一封电子邮件中说,“我们目前对这一配方的检验尚不足以允许我们做出这样的声明。”七年过去了,情况依旧如此。“关于我们配方的致癌性,”另一位孟山都的科学家 2010 年曾在内部表示,“我们没有直接进行过此类测试。”

这些内部备忘录表达了其他科学家公开表达过的观点:尽管关于草甘膦对健康的影响已有大量研究,但大部分研究并未考虑其中使得草甘膦渗入植物的所谓“表面活性剂”。这无疑令人担忧,特别是考虑到孟山都自己的科学家已经确定表面活性剂,如牛脂胺聚氧乙烯醚“能够增加皮肤对草甘膦的吸收”。威廉·海登斯博士是孟山都公司中与农达团队合作密切的毒理学家。他曾希望避免涉及表面活性剂的研究,因为“这项工作可能会破坏农达的风险评估(获得比我们以前见过的更高的皮肤渗透性结果)”。

2014 年,在抗农达技术被引入近 20 年后,世界卫生组织下属的国际癌症研究机构表示,将在下一轮癌症研究中研究草甘膦。在内部通讯中,孟山都的高管承认现有的草甘膦研究“在流行病学领域存在脆弱性”,在“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将考虑的其他领域也存在潜在脆弱性”。“草甘膦目前受到挑战不仅仅只是因为倒霉。”

尽管孟山都的科学家拒绝公开承认,但这个问题的证据几十年前就已存在。1999 年,孟山都公司资助威尔士大学的詹姆斯·帕里教授进行了一项研究。研究表明,在实验动物身上,“草甘膦能够产生遗传毒性”,或对遗传物质造成损害。显然孟山都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海登斯博士说,他想“找到/发展另一个人”,愿意对草甘膦进行更正面的评估。“帕里目前并非合适的人选,要让他为我们所用相当费时费力。”

2015 年 3 月,当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宣布,已经找到足够的证据将农达列为可能的人类致癌物时,孟山都开始发布以其他专家名义虚假署名的报告,试图挽救公司的这一拳头产品。但并非所有人都同意这一做法。孟山都公司曾告知一名前员工和顾问,要在他的草甘膦论文中删除他的名字,替换成外部独立专家的名字,他拒绝了,“我不能参与到别人署名我的研究报告或出版物的阴谋中……我们称之为虚假署名,这是不道德的”。但其他人对这个计划没有异议,比如孟山都的大卫·萨米拉斯博士就曾在 2015 年的工作总结中写道:“撰写了由格雷姆等人虚假署名的癌症评论文章。”


尽管孟山都的科学家拒绝公开承认,但这个问题的证据几十年前就已存在。


在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做出这一结论后,美国环保署快速跟进,对草甘膦的活性成分进行了重新评估,并在 2016 年 9 月发表了“草甘膦对人类致癌的可能性不大”的结论。但在 2019 年,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进行了自己的评估,得出一个有细微区别的结论。在所发布的报告题为“致癌后果”的章节中,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指出,统计分析显示草甘膦的使用与特定淋巴造血系统癌症之间的正相关性。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还引用了其他一些研究,显示“草甘膦暴露与非霍奇金淋巴瘤或多发性骨髓瘤风险之间的风险比大于”。尽管在 2020 年尚无明确的证据证明是农达导致了加州园丁约翰逊的淋巴瘤或其他农达诉讼当事人的癌症,但显然还有很多未解之谜需要回答。

最终,约翰逊一案的陪审团并没有要求无可辩驳的科学证据来证明草甘膦与癌症之间的联系。尽管国际癌症研究机构的调查结果与美国环保署的结论不同,他们还是判决孟山都必须支付约翰逊赔偿金。一名陪审员透露,孟山都公司通过虚假署名干涉科学的做法令他非常恼火:“他们这样捍卫这款产品,只是为了赚钱。”

未来依旧会如此。尽管有该案的裁决,农达仍然是美国环保署批准的产品,种植者也将继续在数亿英亩的农场上喷酒它。2019 年,由特朗普总统任命的美国环保署负责人安德鲁·惠勒在重申他们对草甘膦的批准决定时表示:“美国环保署没有发现目前已许可使用的草甘膦对公众健康有风险。”美国农业部部长、前佐治亚州州长桑尼·珀杜也表示:“农业部同意环保署的决定……如果到 2050 年我们要养活 100 亿人,我们需要掌握更多的手段,其中就包括草甘膦的使用。”在地球的另一边,在越南胡志明市市中心造型优雅的中央大厦里,销售人员正在努力推广孟山都的抗农达系统。2014 年,孟山都的转基因种子在越南获批。几个月后,孟山都为抗农达转基因玉米在越南历史上的首次丰收举行庆祝大会。这些玉米预示着孟山都在越南的锦绣“钱”程。但这不过是孟山都将种子帝国扩张到发展中国家的宏伟蓝图中的又一次胜利而已,估计公司高管们早就在楼上时髦的屋顶酒吧里喝着昂贵的鸡尾酒庆祝过了。

要让胜利的旗帜插遍越南的土地,种子销售员必须解决孟山都公司过往的死神形象。在越南战争期间,橙剂的使用摧毁了越南数百万英亩茂密的热带森林,并使全国各地的社区出现了严重的健康问题。而孟山都公司便是橙剂最大的生产商。2015 年,当孟山都的玉米从越南的田地里冒出头时,美国政府仍在解决着橙剂污染的历史旧账,将数以百万计的美国纳税人的钱花费在清理 40 年前被橙剂污染的重点区域的昂贵项目上。很少有美国人知道这项工作至今还在继续。更少有人知道的是,孟山都没有为这些修复活动花费一分钱,尽管越南人民曾努力试图让这家公司就环境污染问题承担其应有的责任。

在距离中央大厦几个街区的地方,越南公民和外国游客仍然可以参观战争遗迹博物馆,阅读有关橙剂导致人类畸形的指控。一名盲人正在电子钢琴上演奏,欢迎进来参观的游客。他旁边放着一块牌子暗示他的残疾是美国在越南战争期间的除草剂战役造成的。在楼上,参观者会看到一个鬼屋:整个房间展示的各种悲剧均疑为橙剂造成的,包括浸泡在甲醛中的畸形胎儿,以及据称是被美国这场化学风暴蹂躏的毁容男子、妇女和儿童的可怕照片。博物馆的管理员们指名道姓地谴责战争罪犯,在照片和展览说明文字中,孟山都公司赫然在列。

回到街上,电话响起,孟山都的销售人员正在兜售转基因种子。这些种子必然再一次为越南引来另一种除草剂——农达。而紧跟农达之后的,便会是麦草畏。


橙剂、农达和麦草畏。孟山都这些除草剂的历史是相互纠缠的,就像它们与用它们来杀死的杂草的进化谱系一样纠缠不清。这些人造化学物质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然而,正如上述故事所揭示的,我们今天仍与它们带来的后遗症共存着,无法摆脱。在越南,污染物二英依然留存在边和(Bien Hoa)乃至更远的空军基地下。作为橙剂中的活性成分之一,2,4—D(2,4—二氯苯氧乙酸)仍在世界各地的农场中被用于去除杂草。如今,草甘膦在美国被广泛使用,包括脆谷乐(Cheerios)在内的许多加工食品中都能检测出大量草甘膦。而麦草畏飘移意味着,即使是试图避免购买孟山都升级版抗农达种子的农民也别无选择,只能加入这一场基因工程革命。

事情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农用化学品本该提供的是自由——至少广告是这么说的。当孟山都公司在 20 世纪 90 年代引进抗农达种子时,他们告诉农民,这将是一个“带给你们自由的系统”。橙剂也曾被视为一种解放的工具,通过清除丛林庇护所,帮助拯救美国人和南越人的生命。拜耳公司最近解释说,他们开发的升级版抗农达系统就是为了给予农民“按需控制杂草”的“自由”。宣传语承诺:“农民应该享有选择权。”


回到街上,电话响起,孟山都的销售人员正在兜售转基因种子。


然而,当孟山都的客户被告知他们购买的是尖端创新产品时,实际上这些产品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而已。如今喷洒在孟山都转基因作物上、以解决草甘膦抗药性的救星形象登场的麦草畏,其实比草甘膦更早出现。事实证明,农业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化学制品的悠久历史。正是过去的化学制品造成了今天最紧迫的农业问题。

这就是我们一路走来的故事,走到今天,许多农民和消费者觉得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从那些制造了他们现在奋力应对的难题的公司那里购买“解决方案”。这本书追溯了孟山都从制造滴滴涕(DDT)杀虫剂到基因重组的非凡历程,研究它如何对我们的粮食系统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并在 21 世纪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种子销售商。如今,孟山都被拜耳收购,这个名字可能已经成为历史。但历史依然在创造着未来——人类粮食的未来。这就是为何对我们如今生活其中的粮食体系进行寻根溯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大多数美国化学企业都依赖德国和瑞士公司供应原料的年代,孟山都赚到了第一笔启动资金来资助它的种子帝国。当约翰·奎尼在 1901 年创建孟山都时,他正在探索将美国经济从欧洲化学企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把目光投向了美国丰富的自然资源,尤其是煤炭和石油,试图将这些矿藏转化为能够推动全球经济的合成产品。

在追求崇高的自由——或许也曾崇高——的过程中,孟山都和它在美国的许多化学领域的竞争对手协力创造了一种新的化学经济。但这种新的化学经济依赖深埋地下的化石,并不牢靠。这些化学企业看似创造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新塑料、农药、纺织品和纤维似乎凭空出现。但事实上,看似无限的收益最终来自有限的资源。即使是在拥有煤炭、石油、天然气、磷酸盐,以及其他矿物的美国广袤大地上,这些资源也是有限的。

这本书将带领读者到达西弗吉尼亚州的奈特罗、亚拉巴马州的安尼斯顿、爱达荷州的苏打泉等小镇,在这些地方,从地球挖掘出来的化石成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化学物质。这本书还考察了俄亥俄州及越南、巴西等地的农村地区,那里的农民辛勤劳作生产出我们的食物。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故事,把工人的历史与农民的历史联系起来,平行呈现他们的生活。这本书是为了纪念他们,并记录下他们的感悟。这些感悟可以帮助我们规避曾经摧毁他们的身体且仍威胁着我们的健康的化学时代的危害。

这就是为什么这本书也面向活着的人,特别是拜耳内部的员工。这不是又一本宣扬转基因技术阴谋论或试图将孟山都塑造成绝对恶人的“弗兰肯食物”*的宣传书。由于孟山都制造的有毒物质的遗留问题,这家公司一直在美国最令人讨厌的公司名单上,一些人把它称为孟撒旦(Monsatan)。这样的标签降低了这个品牌背后人类故事的复杂性。过去多年,孟山都中很多人做出了不道德的决定,导致灾难性的、影响深远的生态和人类健康问题。那些故事都被记录在这里。但孟山都中也有一些人,比如人们叫他鲍勃的罗伯特·夏皮罗、欧内斯特·贾沃斯基和约翰·弗朗茨,他们也致力于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今天,在拜耳公司的实验室中,人们投身研发的新药很可能可以帮助治疗癌症,拯救像提起诉讼的约翰逊这种病人的生命。还有一些人正在对抗旱作物进行基因改造,真诚地相信这些努力将养活美国农业部部长桑尼·珀杜在为草甘膦辩护时说的那 100 亿人。

我们没有理由怀疑许多拜耳科学家和研究人员为养活全世界和治愈疾病而从事工作的诚意。许多人带着尊严和智慧执行着任务,追求公共利益。但是,如果这些充满善意的人们没有从实验室的显微镜上抬起头来,以更宽广的视野审视他们所处的历史,他们就看不到这些种子可能带来的后果。

自孟山都掀起一个永远改变人类粮食体系的转基因种子热潮至今已有 25 年。现在正是回顾这段历史的合适时机。在搞清楚我们未来将走向何方之前,有必要回顾一下我们曾去过的地方。

旅程从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南二街的一家小工厂开始。这家工厂位于密西西比河沿岸,在开普吉拉多往北仅一小时路程的位置。当时,孟山都的创始人约翰·奎尼正在那里修理二手化工设备。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决心有一天要自己当老板。一个美好的愿景驱动着他,那便是让美国人摆脱对一家叫作拜耳的德国公司的依赖。


*弗兰肯食物(Frankenfood)是指代转基因食品的贬义词。波士顿学院英语教授保罗·刘易斯(Paul Lewis)于1992年参考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的小说《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中弗兰肯斯坦博士创造的怪物,将“弗兰肯(斯坦)”和“食物”合并为“弗兰肯食物”一词,意指转基因食品是实验室里被制造出来的怪物。


题图来自电影《孟山都公司眼中的世界》(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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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托·J.埃尔莫尔

出生于美国东部亚特兰大,弗吉尼亚大学历史学博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资源经济学和政治经济学博士后。现任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环境史教授,可持续发展研究所核心成员,新美国基金会卡内基研究员。主要研究全球环境史、资本主义史。除本书外,主要作品有《可口可乐帝国》(Citizen Coke)和《国家资本主义》(Country Capitalism)。2022 年荣获历史研究领域重量级奖项丹·大卫奖(Dan David Pr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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