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吹黑管的人
许泽染 24小时文学聚会
3年前
倘若我还能将她找到,我们将永不分离。

01

王廷昭是跟着他爸王展来的庆堂,人生地不熟,从北到南。王展刚被调任过来,在厂里忙得晕头转向,只能把儿子放在文化宫教黑管的常亦龄老师那儿。王廷昭没有意见,他天生善于接受,看待一切都觉得顺理成章。只是本打算让他在那儿待两个月,结果是两年半。

常老师是隋厂长介绍给王展的,他女儿小时候在常老师家学黑管,后来看着确实不是搞乐器的料就改跳芭蕾了。去常老师家那天,王廷昭被他爸套了个扣眼儿很紧的灯芯绒背带裤,导致他寄宿的第一天就因为解不开扣而尿了裤子。王廷昭就是在滴滴答答的尿味儿中和常颂认识的。

王廷昭在厕所里站着,憋红了脸不出声,一眨巴眼睛泪珠就滚到了下巴。

你哭什么?常颂问。

王廷昭咬着牙把头扭到一边,也不回答。

常颂用莲蓬头给他冲了,又从行李里翻出一条棕色的短裤拿来。王廷昭一把夺过去,这才出声,憋不住气开始急促地呼吸。常颂从厕所的门缝往外瞄到常亦龄正在纠正学生的嘴型。你别哭了。他压低了声音对王廷昭说,我又没有笑话你。常颂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一会儿我妈该以为我欺负你了。王廷昭看着手里的东西,是个很小的万花筒。万花筒望过去不是花,而是戴着飞行帽的卡通老鼠。王廷昭这才抽抽噎噎地喘匀了气。

没出息。常颂把他换下来的背带裤扔到洗衣机里,这屁大的事儿还值当掉几滴马尿呢?

王廷昭往脸上抹了一把,有些不服气又驳斥不了。

你多大了?常颂问他。

十月我就十岁了。

常颂拿过万花筒装进自己的裤兜,那你得叫我哥。

常颂比王廷昭大两岁。王廷昭是个真正的小孩儿,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的眼神翻起阵阵浪潮。常颂看起来像炮仗,走哪儿都能炸出唏里啪啦的动静,眼神却专注深邃,仿佛看什么都能看透。

要说是儿子,常颂更像是常亦龄的学生。常亦龄对他无法亲近,即使幼时他跌跌撞撞朝自己跑来,乞求一个拥抱,她也本能地犹豫,似乎要辨认一下他究竟是谁。久而久之,常颂也对她暗中保持了距离,谨慎地观察着她,以及别人。

常颂能看出来,王廷昭崇拜他。从来没有人崇拜他,但他也不因此觉得王廷昭和其他的小孩儿有任何不同。他爸比其他学生家长都有钱,每次来都会带好东西,比如德芙巧克力或者唐老鸭的故事书。一边说着“常老师费心了。”一边给常亦龄塞东西。在屡屡被拒之后发现了一个让常亦龄无法拒绝的方法,一进屋先把东西搁地上,再一边寒暄一边用脚把东西拱到沙发底下。这下谁也不会当面趴地上去掏出来了。

他只觉得王廷昭和自己一样可怜,像个弃儿。

庆堂在秋季开学时还是盛夏的温度。带着回音的喇叭里传来校长的讲话,“踏踏——实实——地开展——,教育——教学——工作——。在改革中——求发展——,在发展中——求创新……”王廷昭原来的学校是没有校服的,操场铺满了黑色煤渣,也没有这么大。一次他跳大绳的时候磕到了后脑勺,缝针之前医生还挑了半天的煤渣子。想到这儿他伸手去摸那个疤,却在头发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摸着。这儿的人嗓门没有老家人那么大,速度也慢了许多。发言似乎还很长,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束。王廷昭办转学手续那天,想跟一个好朋友再见,等了很久都没有响起午休结束的铃声。今天感觉比那天等得还久。他站在队伍的末端,看着远处的云团晕晕乎乎地起了波浪,他四处张望想找到常颂在哪儿。直到开学典礼结束,也没找到。

常颂不喜欢多个跟班,从不带王廷昭玩儿,即使在家属院。要是有人问他王廷昭是谁,他会说,在我家寄宿的。只有去小鸭湖边练习吹奏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那里练《拉德斯基进行曲》——任王廷昭跟着。在路上,王廷昭常问他问题,大多数问题和答案无关,只是想表演一种讨好的神情。这时候常颂会用一种不常有的眼神看他,不是怀疑也不是同情,是一种观察。他很少回答他,而自己也陷入思考,仿佛他也对这个问题有莫大的兴趣。

常亦龄没花多少时间来适应家里多了个孩子,反正各种琐事有陈姨照料。她过惯了优越的生活,活得懵懵懂懂,花钱的地方绝不算计,在她看来,养孩子不是难事。只是花钱的话,反而简单。但是任哪个孩子都没有王廷昭这么听话,都是临下课十分钟眼睛就盯不住谱子了,时不时就要瞟到钟上面去,恨不能自己亲手掰着指针走几圈。那时候王廷昭还是没变声的清亮童音,常老师!再上一会儿吧!几个字叮叮当当地把常老师的心敲得脆响,激起她本就不多的柔情。

王廷昭看不出这对母子之间有什么异样,只知道常老师待他亲近,常颂在常亦龄面前,也待他亲近。

然而,入冬后的一天,太阳很早便被乌云裹挟着不见。四点过开始下雨,忽大忽小,没有要停的意思。饭后三人照例要看会儿电视——王廷昭多年后一定要在黑暗中看电视的习惯也是那时候养成的。你是不是抽烟?常亦龄突然问起,语气轻巧如同在问作业做完了没。

王廷昭知道不是在问自己。他早已习惯两人这样没有称呼地就开始对话。常颂没答,王廷昭倒是紧张起来。

我在床底下看见个烟盒。常亦龄扭头看常颂,其实没有责备的意思。

是我的。王廷昭感到头皮发痒。就是……是……我们打烟盒的。

常老师那我先走了啊。陈姨从厨房出来一边摘下围裙一边说着。行,慢点儿啊。常亦龄招呼道。

等陈姨走了好一会儿,常亦龄说,打烟盒可以,但你们俩要吹黑管,抽烟可不行。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王廷昭在校门口被常颂叫住了,心里竟有些发怵。他们不常在学校碰面,他有次忘带钢笔去初中部找过他一次,常颂不太高兴。王廷昭识相,没再去过。他跟着常颂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小鸭湖边的公园。自从小鸭湖边立了个二十四小时播新闻的广播,常颂已经有段时间不去小鸭湖练黑管了。公厕后面杂乱地堆满大石头,其中有两块儿像是废弃了的假山。常颂就倚着假山,从书包里摸出一包蝴蝶泉,抽出两根,一根递给王廷昭。抽吗?

王廷昭伸手接了说,抽。

王廷昭从卧室窗口望出去,能看见布料店和粮油店、报刊集邮门市部,以及文化宫小广场的一个角。他总在周日早上趴在这个窗口等待,丁字路口来车会先鸣笛,一听见鸣笛他的眼睛就会更加聚焦,有时是王展,但大多数时候不是。后来王展连周日也没有时间了,他就再也不去了,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好。王展常跟王廷昭说的一句话就是,国家的事情嘛。王廷昭似懂非懂。

家里来来往来的都是学生,极少有人来做客。陆小雅她妈妈来过一次——陆小雅周三和周五会来学黑管,但都是自己来。那天晚上两人在客厅坐了很长时间。王廷昭隐约听到什么工伤什么赔偿,他一下想到王展。王展带他去过重机厂一次,那些巨大的机器此刻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恐怖起来。他隐隐地为王展担心起来。第二天王廷昭放学没有马上回家,他在重机厂门口一趟一趟地走圈。七点工人下班了,天刚擦黑,密集涌出的人流把他赶到门边的最角落处。他伸长了脖子看花了眼,怕把王展给漏掉。

嘿!王廷昭被人从后面拎住了书包带。这不是王工的小子吗?王廷昭防备地盯着眼前笑眯眯的大胡子,不敢搭腔。

你忘啦?上次你是不是还说我像大力水手来着?大胡子把手里的蓝色解放帽往头上一搭。

啊!Bluto! 王廷昭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不是大力水手!是《大力水手》里的坏蛋!


他只觉得王廷昭和自己一样可怜,像个弃儿。


那天的见面不到五分钟,王廷昭围着王展仔细细细看了好几遍。爱怜的眼神弄得王展一头雾水,问他也不说,于是匆匆打发他走了。两年前在父子俩来庆堂的火车上,王廷昭小小的心里逐渐充盈了一种要把父亲照顾好的责任感。回去的路上,王廷昭停了下来,他摸摸自己的胸口,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消散得所剩无几,又瞬间被分别的痛苦填满。他悲从中来,感到无法呼吸,眼泪就那么一直流,最后蹲在站牌边哭了很久,才能继续上路。

庆堂的经济发展基本依靠着重机厂,在厂里当工人就是最好的工作。重机厂坐落在庆堂的西北角,商店、家属院、子弟学校、附属医院、大俱乐部、工人文化宫,甚至比庆堂的城区还要热闹。主城区呈长条型,最南边是一个扇形广场,有很长的阶梯通往青砖色的钟楼。往北延去是一条长到莫名的主街,东西向除了两条大道还密布着许多两人宽的窄巷。如同一副已被剔净的鱼骨。王廷昭除了过年时走马观花地逛了两次,第一次把主城走个遍是来庆堂第三年的一个冬夜。

寒假一到,就意味着一年要正式结束了。

隋云夏老早就被送去北京跳舞,后妈方萍跟着去照顾她。但两人互相瞧不惯,方萍每隔几个月要回来找隋厂长大闹一场说再也不去了。两人刚回来这天就在家里大吵一架,方萍前阵查出怀孕,隋厂长怕出事就让隋云夏出国去玩,她躲到常亦龄这里生闷气。

是不是跳舞的姑娘都这样儿?王廷昭偷偷问常颂,像一种……鸟?

常颂听他一说也开始看,他不觉得隋云夏像鸟。隋云夏其实算不上特别出众的美人,但少女的干净气,时髦的着装以及常年跳芭蕾练出来的雅致,让人不敢低看她。她坐在客厅的摇椅上一下一下地晃着,手指拈着漫画书的书页,可能在看。常颂觉得整个庆堂的姑娘在隋云夏面前都黯然失色。隋云夏此时抬起头望了他俩一眼。像在印证常颂的这句话。(几年后在北京,王廷昭认出隋云夏,全凭这双愈发活力充沛的眼睛。)

城东刚开了一家保龄球馆,三人去打了几次,但球道少常常排队,隋云夏又觉得兴趣平平了。心血来潮去楼下和更小的女孩子跳跳房子和皮筋。还去南城的卡拉 OK 厅,隋云夏会唱两首英文歌,总是来回地唱,还跳日本舞给他们看。但她很快厌倦,对每样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我要走了。一天回去的路上,隋云夏突然说。去哪儿?常颂问她。去哪儿都好,我讨厌这儿,这儿没有人爱我。常颂差点脱口而出我爱你啊。但光有这个念头他就脑门发热。

你爸不爱你吗?王廷昭问她。对于王廷昭来说,隋云夏太不可琢磨。

他不爱我。他爱他的钱他爱他的方萍。隋云夏皱着眉头,不知望着哪里露出了厌恶的眼神。你们跟不跟我走?

这问题让常颂和王廷昭都被敲了头。隋云夏又问,你们跟不跟我走?语气里少了强势,多了乞求。

剩下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王廷昭没再思考这个问题,只是被肃穆的氛围震慑住了,他总有那种自觉,比如现在,他知道自己不该去打破这路沉默。

春节已经没几天了,人们也变得懈怠。庆堂的冬天极少下雪,腊月二十五的凌晨开始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常颂他们出去看雪的时候,王廷昭心里挺得意,这雪和老家的比起来跟闹着玩儿似的,好多小孩儿站在院里伸着舌头要尝尝雪的滋味。小鸭湖早就冻上了,没冻实。老头儿在湖边钓鱼,小孩儿要被念叨好几遍别往湖上走。

晚上王廷昭去常颂的屋找他。哥,明天康峥要去小鸭湖炸鱼,你去不去看?

常颂说,廷昭,哥要走了。

去哪儿?王廷昭问,跟云夏姐吗?

你跟我们走吗?常颂问。

王廷昭以为这个问题在那天回来的路上已经结束了。他叹了口气,感觉很累。

他说,哥,你到底去不去看炸鱼?

常颂从抽屉里拿出他很宝贝的万花筒放到王廷昭手里,他说,看不了了,明天晚上走。

整个院里常颂最看不上的就是康峥。康峥家常年有两种声音,一是他妈刘老师在家教钢琴的琴声,二是康峥挨老康揍时的求饶声。康峥挺壮,两条眉毛浓黑,一瞪眼就聚在眉心打个扭,文化宫的孩子都怕他。除了常颂和王廷昭,他谁都欺负。常颂是院里唯一比他大的男孩儿,他打不过,而王廷昭他爸送过他一架航模,他是个航天迷。换做往常,王廷昭不会去凑康峥的热闹,但他今天偏要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小鸭湖,也不记得八九个孩子是怎么簇拥着康峥来到湖的中央。他站在广播的下面,头上在放着什么,其他人在说着什么他都听不清。直到他听到湖里一声响,接着是“有人掉湖里啦!”,再接着是远处几个钓鱼老头儿的声音越来越近,“狗日的死崽子!乱了套了!”。头上的广播里一个激昂有力的女播音员说:中国政府代表王荩卿大使同摩尔多瓦政府代表切布克在莫斯科共同签署了建交联合公报。中国和摩尔多瓦正式建立了……王廷昭拔腿就往家跑,他跑啊跑,所有的声音被他甩在身后,他跑啊跑,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被他甩在身后。他觉得今晚的事情、这帮无处释放精力的孩子都太可笑了,常颂就要离开这个可笑的地方了。

02

王廷昭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睁开眼睛就是透着蓝的天花板,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响动,如同四周刚被注入空气,大人们都从床边围了过来。

第二天陆小雅来他才知道,自己是在大俱乐部门口被凌晨送牛奶的人发现的。你知道不,你送到医院的时候人都已经凉透了,王叔在车间一听吓坏了,拔腿要往医院走的时候脚一软直接摔地上啦,穿着两层秋裤都把膝盖磕肿了。常老师和陈姨轮着守了你两天,常老师一睁眼睛就掉眼泪,说你要是有个好歹她也活不了了。那晚上你去城里干嘛啦?你还记得当天的事儿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啊?王廷昭脑袋一股一股地疼。

我原来听小舅妈说过有那种怪事儿,一个人本来在广州,第二天早上一醒就发现自己在天津了,还突然能把英文讲得跟母语似的。你不会也遇到这种怪事儿了吧?

王廷昭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个屁啊。说到“屁”字的时候陆小雅声音变得很小,脸一下子就红了。她马上又说,我妈让我给你带了苹果,你吃不我给你削?陆小雅从网兜里拿出苹果开始削。那苹果有她半个脸大,王廷昭想,是这苹果太大还是陆小雅脸太小了呢。

康峥那天可被揍惨了,听说落水了四五个人。幸亏那天厂里排球队打完比赛路过小鸭湖,人多,不然准保要出事的。对了你知道吗?常颂哥不见了,听说还有厂长家那个挺漂亮的姐姐。昨天本来要报警的,但厂长不让,要先托人打听。我妈说这很明显,就是“私奔”……

他好像看着他们离开,常颂还跟自己说了什么。他跟他们分别后独自在街上来回地走,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当时脑子里在想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连问题是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切是昏迷时做的梦还是真的发生了,王廷昭不知道。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啊?陆小雅问他。

听着呢。

陆小雅在王廷昭之前已经吹了一年黑管,但总是没什么进步。不到半年王廷昭就已经比她吹得好很多,自从她爸工伤以后她就不来了。王廷昭记得她很爱说话,有好几次下课都半小时了,他还能在窗台看见她在楼下的花坛边,和同学叽叽咕咕地说笑。她穿着淡紫色的棉袄,泡苏苏地像个没熟的胖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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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泽染

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无业。业余话剧导演。

本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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