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被生活围剿的中年女性决定追星:从尴尬羞愧到无所畏惧,她看到在热爱中轻盈自在的自己,确认自己拥有享受快乐的能力。她卸下这个年纪应该做什么的精神镣铐,感受追星时每个毛孔的张开,尝试梳理自己的欲求。一个关心自身愉悦感的女性不会再等待、不愿被赋予,只想要担任主动的角色,把自己的感受放在首位。这是追星教会她的事情。
在《我要快乐!》中,作者塔比瑟采访数位中年追星的女性,与她们交流体内流淌的动能,收获关于追星的各种故事。她们中有写同人文的教授、上市公司副总裁、研究雌鸟鸣叫的教授……尽管她们最开始追星的原因或许不同,现在的她们都如此快乐。
“妈妈疯狂应援男明星,我该不该阻拦”值得讨论,“妈妈应援男明星,我为什么会觉得不适”更值得思考。
以下经“野望”授权发布。
在俄亥俄州,有一家墙上贴满本尼照片的美甲店。
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真的重要吗?(“我对着电视随便换台,想找点可看的东西。”)之后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本尼出现,我惊呼:‘天哪,这个人有点怪,他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下一秒我就爱上了他。”)发生的原因,重要吗?(“因为他专注的神态,身上的能量,还有使用的词汇。”)莱亚开始明白,原来事情不一定非得是这样。如果缺失了什么,如果生活中有一个洞,你可以去填补它。而对莱亚来说,这个洞的形状恰好和本尼一模一样。
“我说服自己相信‘本该如此’那一套。然后本尼出现了,我意识到不一定非得这样。他唤醒我,填满我的想象。听起来很傻,但他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他让我走上了一条不再为自己感到抱歉的路。一开始只是一些很小的改变,后来我因为他去了伦敦!我从来没有出过国,这对我来说是件大事,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事。”
莱亚和我说,她在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看了本尼扮演的哈姆雷特,而且看了两次(“太震撼了!”),后来甚至在舞台门口遇见他(“他就在那儿!”)。我从未离本尼那么近,所以我问了莱亚很多问题。她告诉我,和本尼面对面站在一起时,她涌起一股冲动,想伸手摸摸他的脸颊。“我对自己说不,想都别想!但他的脸颊就在我眼前,看上去那么柔软。”她为自己用那种眼光看着他而感到愧疚。(这种负罪感完全是另一码事,后面我们会谈到。)紧接着,他们对视,她看着他说出自己的感谢。谢谢他的存在,谢谢他让自己快乐起来。之后,莱亚前往洛杉矶参加《神探夏洛克》粉丝见面会。她遇到了本尼的母亲,女演员万达·文瑟姆(Wanda Ventham),并送给她一把专业的指甲锉。
让我们回到美甲店。莱亚的客人并不知道这个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到底是谁。“她们不看 PBS,甚至不知道 BBC 是什么,但都知道我喜欢本尼,会买各种各样的周边给我。”美甲店里的照片墙是从客人送给她的本尼日历开始的。“我正琢磨应该把日历放在哪里,一位客人说‘挂到墙上!我也想看看’。”
那些照片现在更像是一种提醒,不仅对她,也对那些客人。“除了做指甲,你应该为自己做更多的事情。你应该沉浸在那些让你精神焕发、让你开怀大笑、让你产生各种感受的事情中。”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人们值得好好放纵一下。我真希望她们能做更多的事情。我对她们说,出去走走!随便做点什么!去感受!任何事情都行!”
同事曾看着我摆满本尼照片的办公桌,以为那是某种“反讽”。下面这幅画面的确有些庸俗:几位老年女性坐在一家乡下美甲店里,周围布满世界上最性感男人的画报(这一头衔已被无数投票结果证实)。当我听着莱亚的诉说,心中想的是:任何人都不会误认为这是反讽。这更像是一次激进的、颠覆性的反抗。
我问莱亚,她是否对自己用这种方式花费时间而感到愧疚。“起初,我觉得自己很傻,我都这把年纪了。”她说,“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你不应该这么做,爱上一个年轻男人,盯着他的照片,收集他的 DVD ,读和他有关的任何东西。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把这么多时间花在这么不成熟的事情上。年轻女孩才有资格这么做。后来,我遇到了一群人,她们丝毫不畏惧分享自己的感受。而她们的感受竟然和我一样,这让我很惊讶,直到那时我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妥。突然之间,我发现六十多岁或七十岁出头的女性朋友都有同样的感受。我们都在思考和感受同样的事情。”
现在,她的负罪感已经烟消云散。“世界上有很多男人围着高尔夫球生活,他们可不会感到愧疚。”
- 《梅尔罗斯》
不知道你是否在图书馆借的书里发现过小纸条。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能经历的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之一,即使只是一张用作书签的旧购物清单,你也会以这种方式与另一个人建立联结。那个人曾手捧同一本书,和你读同样的文字。原本的陌生人离变成“像我一样的人”又近了一步。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那里有两本本尼迪克特的传记;两本用本尼照片做封面的小说《梅尔罗斯》(Patrick Melrose)和《队列之末》(Parade’s End);有一本《神探夏洛克》的大开本精装画册,里面有幕后花絮和制作故事。当然,图书馆还有很多与本尼无关的书。图书馆每周都会为孩子们举办故事角,伴着《咯咯笑,扭扭腰》里的儿歌讲故事。
有一次,我把正在“咯咯笑,扭扭腰”的孩子们丢在一旁,偷偷走到一边,翻开那本画册。书真的很美,很多照片展现了我最喜欢的本尼的一面:不在演戏但依然打扮成角色的样子,候场时在喝咖啡或做发型。我很爱这些照片,从中可以看到两个本尼的存在——真实的他和他所饰演的角色,魅力倍增。当我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时,它刚好掉下来,翻开在我的手中,我看到一幅跨页的福尔摩斯照片。他正从巴茨医院的屋顶上跳下来,围巾随风飘扬。
那一页夹着一张黄色的纸条。我睁大双眼,纸条上用黑色墨水笔写着一个网址,以及一个邀请:“来和我们一起讨论夏洛克吧!(还有很多本尼迪克特的美照。)”我不只咯咯笑,扭扭腰,甚至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跌倒。
我抬起头,仔细打量周围的人。一个老人正拿着放大镜读中文报纸;一个十几岁女孩跷着二郎腿坐在正在充电的手机旁;很多比我称职的母亲,她们正伴着《可爱的小蜘蛛》做动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留下这张纸条,都有可能是“像我一样的人”,而且是在堪培拉!我急忙合上书,把它放进要借的那堆书里——几乎全是关于挖掘机的图画书。后来,《咯咯笑,扭扭腰》余下的环节比以往显得更加漫长。
回到家,我把借来的书放在厨房长凳上,让孩子们去玩橡皮泥——“想弄多乱,就弄多乱!”——然后在电脑上输入那串网址,这是找出谁留下纸条的第一步。那是一个老式论坛,我不知道在社交媒体时代还存在这种论坛,而且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粉丝。正如纸条上所写的,她们在上面分享自己找到的照片,讨论《神探夏洛克》的每一帧每一秒,讨论本尼其他作品的细节,以及他的肉体。论坛上有一个版块可以做自我介绍,作为一部曾在网飞(Netflix)全球收视率排名最高的电视剧,《神探夏洛克》的粉丝遍布性别光谱的每一个点,但在这个论坛上我只看到了女性。很多论坛成员都说,她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理解她们的痴迷,或者她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论坛上有很多三十岁以上的女性,甚至还有很多五十岁以上的女性。一位女士说,她最近穿着《神探夏洛克》的 T 恤参加了一场活动,希望能在聊天中开启话题,但“没有任何人说任何相关的事”。
论坛人员的组成本该多元,但所有人看上去都一样,这让我感到不安。论坛采用的是千禧年互联网风格,在无法辨认的背景上使用刺眼的彩色字体,很难让人停留。有一个帖子,专用来分享和他有关的梦(在这里你可以尽情用“他”这个代词,无须进一步解释),她们在那里尽情展示自己的潜意识。这个论坛似乎是人们已经完全放弃自我管理和自我要求的地方——那种实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才会去的地方。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加入其中的样子,宣布自己发现了一张纸条,挥舞着它去领奖品——写纸条的人。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游乐园那些挂在墙上填充过度的玩偶。这些玩偶与其说是游戏的奖励,不如说是获胜的风险。你真的想带这样的东西回家吗?什么样的人会试图通过藏在图书馆书里的秘密纸条来和人交流呢?
也许论坛上的那些女性觉得自己能隐匿在网络的暗处,但即使在这里,她们也早已暴露无遗。我相信她们比我更清楚亮出自己的内心世界有多么可怕,多么不讨喜。有些事注定要藏起来。我合上笔记本电脑,感觉比以前更孤独了。我在孩子身旁坐下,用蓝色橡皮泥捏出本尼奇怪的头,又用手掌搓出几缕卷发。
- 电视剧《神探夏洛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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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竟然叫自己‘康伯婊’(Cumberbitches)!”每一个曾报道过本尼的记者都大惊小怪地写道,仿佛这个昵称刚刚才通过他们的独家深度报道被大众所知。谁能怪他们呢?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名字。在 2010 年,推特账号 @Cumberbitches 连同它的个性签名一起永垂不朽:“想要康伯的爱,就把你们的胸部抛向空中吧。”
这个名字的确富有争议。就连本尼本人也担心这个名字“让女性主义倒退了很多步”。这个名字的确让他有些为难。只有当某人主动选择把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时,这个词所带有的负面含义才会消解。因此即使他的粉丝可以自称“康伯婊”,他本人也不能这么称呼她们。记者总是问相关的问题,令他十分尴尬。在过去十年中,粉丝们试图为自己取更具包容性,当然也更无趣的名字,比如“康伯集合”(Cumbercollective)、“康伯人”(Cumberpeople)、“康伯饼干”(Cumbercookies)、“康伯社群”(Cumbercommunity)、“康伯兔子”(Cumberbunnies)、“康伯宝贝”(Cumberbabes)和“本尼瘾君子”(Benaddicts),但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康伯婊”。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并不觉得它冒犯到我,一直在使用。如果你和我的感受不同,请允许我提前向你道歉,也请允许我向女性主义道歉。但我真的觉得这没什么。
如果你爱过本尼,一定知道这些“康伯婊”的存在。即使你不是他的粉丝也该有所耳闻。她们是他的“像患有狂犬病般疯狂的女粉丝”。从我最早开始在谷歌上搜索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还不太确定如何正确拼写他的名字时,我就知道有这样一群人了。在他参加的电视脱口秀节目中,你会听到她们的欢呼声。当他走红地毯时,她们挤着要签名或与他自拍,大声喊“我们爱你,本”(本!),制造噪声,像真的得了狂犬病一样。
你可能会认为当我发现“康伯婊”的存在时,我松了一口气,甚至会为能与志同道合的人产生联结而激动不已。但事实并非如此,“康伯婊”并没有让我在对本尼的狂热迷恋中感觉不那么怪异孤独。实际上,她们让我感觉更糟。她们的存在是一个警示,只会诱发更多焦虑。那时我的自我认同处于撕裂的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无法理解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我不是她们。
还记得那个在《新音乐快递》抨击“模糊”乐队演唱会现场的女歌迷的家伙吗?快进几十年,本尼迪克特出现在《泰晤士报》上,为《星际迷航:暗黑无界》的首映做宣传。在人物侧写中,我们见到一位《星际迷航》的骨灰级粉丝,她在红毯上等待着,被一群“康伯婊”所包围。“‘这些人不是为《星际迷航》而来的,’她说,用憎恨的目光扫视那些欢呼的粉丝,‘她们连《星际迷航》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只是为他而来。’她向康伯巴奇做出大拇指朝下的手势。”
我不想被人群中的一位“迷航者”所鄙视,也不想成为大拇指朝下手势的目标。二十五年前我不想成为“演唱会上的女孩”;现在作为一位成熟女性,我也不想成为一位“康伯婊”。谁想呢?“康伯婊”是我内心恐惧的公众形象(public face)。她们的存在将我内心的恐惧公布于众。她们是活生生的例证,爱上名人是一件多么尴尬、多么不成熟的事。看看她们的样子吧!至少我有足够的自我厌恶——哦,抱歉,我的意思是自尊——来隐藏自己的感情,并维持自己是一个正常人的幻觉。这样做会让我觉得自己与她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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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群女人或女孩爱上某件事物时,她们的人数越多,她们的情感就显得越愚蠢,越令人尴尬。你可以想象一张图表,一位女性爱上本尼,如果这件事具有讽刺意味,那么需要多少女性加入,她们的行为会开始变得愚蠢?三个?四个?从哪一刻开始,你会从一个人变成一个“康伯婊”?
我不知道该举些什么样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哪个以女性为主的群体最容易受到鄙夷?李斯特狂热者、“披头士”狂热者、喜欢《暮光之城》系列的妈妈们、Pinterest 妈妈、贾斯汀·比伯的死忠粉、“单向”乐队的超级粉丝、电视剧《古战场传奇》的粉丝、“防弹少年团”的粉丝团阿米、浪漫小说作家、《五十度灰》的读者、《美食、祈祷,恋爱》的爱好者、真人秀爱好者、爱穿粉色的学龄前儿童,以及“康伯婊”。尽管这些群体拥有巨大的市场潜力,但任何与她们沾边的事物都会被贬低。
男子组合的年轻女性粉丝是重灾区。她们“思想不纯,品行不端”,乐评人安雯·克劳福德写道,人们默认“她们不懂得如何聆听音乐”。“她们渴望,她们寻求。无数女孩注视着男团偶像漂亮的脸蛋,让偶像和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她还注解道:“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不假思索地用‘漂亮’这个形容词,这是因为男音乐家被女粉丝‘女性化’了。除非生来就是女性,谁会想变得女性化?”“模糊”乐队很懂这一点!在那篇关于“演唱会上的女孩”的评论发表后不久,他们一改以往阴柔的流行音乐风格,转而追求“成熟高级”的音乐和形象。贝斯手亚历克斯·詹姆斯后来将他们与青少年女性粉丝群体保持距离的决定描述为“一次壮举”。
- 《纽约》杂志
当很多女性爱上某件事物时,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就连她们自己似乎也不必深入探索。你几乎可以立即从下面的清单中提取信息,勾勒出她们的群像:女粉丝的尖叫声淹没舞台上的乐队;指甲修剪整齐的家庭主妇沉浸地阅读 Kindle 上的浪漫小说;本尼迪克特为《纽约》杂志拍摄的一组题为“本尼迪克特与‘康伯婊’”的照片。在其中一张照片里,他疲惫地瘫坐在一辆豪华轿车里,女粉丝挤在车窗上,黑压压一片。另一张照片里,他正逃离同一批女粉丝的“追捕”,她们朝他伸出手臂,像极了一群僵尸。你觉得看到那些照片的我会骄傲地想“啊,是的,她们和我是同一类人”吗?
从青春期开始,我就知道要和这种女孩或女人保持距离,否则她们会像旋涡一样把你吸进去。她们会伸直手臂紧紧攥住你,让你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你会像“披头士”狂热者一样被困在时间里、被定格在黑白照片中,你时刻张着扭曲变形的嘴巴,你的手永远抓着自己的脸颊。
这一切的开始其实非常单纯,你可能只是想拥有一种美好的感受,但正因如此,你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如果某件事让你感觉很好——更糟的是,让你感觉好过了头——其他女孩也会想要加入,然后你们就会不可避免地一起奔向糟糕的结局。“2 万张大张的嘴、成百上千双迷离的眼睛、4 万只高高举着的手。”这是《GQ》杂志对“单向”乐队演唱会现场的描绘。那是一摊“深粉色的浮油,随着偶像每一次顽皮的顶胯而嚎叫、呻吟、起伏”。怎么会有人自愿成为无意识的凝固污渍,如果可以“不与那些女孩为伍”?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选择。
布勒内·布朗可能会认为,我一看到“康伯婊”就浑身不适的原因并不是尴尬,而是羞耻。她们将自己暴露于易受攻击的环境中,任人嘲笑。她们让自己被看到,也让我感觉良好。我假装自己比她们更冷静,但实际上我只不过是在害怕。我害怕被看见。布朗说,我们中的很多人“必须好好想想什么才叫真正的酷”。
我只知道布朗对此会说什么,因为我最好的朋友读了她所有的书,并愿意和我分享。而我甚至羞于购买那些自助类图书。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中年女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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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回到那个论坛。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我希望自己承认论坛上的粉丝是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的不安。但现实并非如此。你真的认为这是那种轻易克服自我的故事吗?哈,不!只是我必须问一问纸条的事。我无法不去想它。我意外获得一张“金奖券”,却无法向任何人炫耀,因为生活中根本没有人知道我借书是为了看本尼的照片。除了那个论坛,我无处可去。我开始打字:“我偶然间拿到这张纸条……”她们真情实感地为我感到高兴,和我一样开心。
我为什么准备与留下纸条的人见面,在现实世界中与现实的“康伯婊”交流?只要我眯起眼睛看待这件事,它几乎等同于两个正常人的初会,而非粉丝聚会。而且只有她一个人,我估计旋涡的力量不足以把我卷入其中。决定见面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在这里。堪培拉是一座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如果在谷歌输入“堪培拉是……”,谷歌会自动填充——“堪培拉是一座城市吗?”(略不礼貌)和“堪培拉无聊吗?”(不,是一潭死水)。当堪培拉真的发生了什么,即使非常偶然,那么,该死的,去凑凑热闹吧。当年一只猛鹰鸮——基本上就是一只大猫头鹰——在某个公园短期居住时,堪培拉一半的人都跑到那里,探着身子,抻长脖子,盯着那棵树。这件事当然是新闻热点。有人从图书馆借那本《神探夏洛克》画册足够令堪培拉惊讶了。这片土地上有两个人同时喜欢本尼迪克特,如此罕见的事至少能上头条。就像跑去看猫头鹰的人一样,我也必须见见这位粉丝。终于有些事情发生了。
此外,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没有人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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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午休时间,我骑车去一家花园咖啡馆见杰德。那天是周五,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年纪稍长的女人们,她们的笑容似乎夹杂着阴谋和愤怒——她们把头凑得很近,然后又迅速散开,我总会联想到妈妈读书俱乐部。
我知道杰德的样子,在我们的秘密中——从纸条到论坛,再到邮件,最后到这里——我们交换了照片。我相信她一定非常仔细地看了我的照片,就像我看她的一样。她的照片是一张她和家人最近去东南亚旅行时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她身材娇小,看起来很温柔,脸上带着紧张的笑容,或许她不喜欢被拍照,或许她只是累了,花了两周的时间在东南亚哄孩子。两个原因或许都有。在咖啡馆,我们有些局促地打了个招呼,还开玩笑说我们像在相亲。
见面之后,我发现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她四十岁左右,已婚,有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在海外生活了几年,后来定居堪培拉,然后产生了很多困惑,自从辞掉工作成为全职妈妈,她就被困住了。但这些相似之处不是我们一见如故的原因。
我意外获得一张“金奖券”,却无法向任何人炫耀
正午刺眼的阳光下,我们傻笑着,像在女生之夜喝得醉醺醺的老朋友一样。杰德是第一个让我用自己想要的方式谈论本尼的人——滔滔不绝地、详尽细致地、情绪饱满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这本书里已经写了很多与本尼有关的事,但其实连一半都不到。(这提醒了我——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本书的最后有一个附录,是完全关于本尼的?也许我应该早点提到。)
杰德告诉我,她留下那张纸条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到论坛。在《神探夏洛克》下一季更新前的空档,夏洛克粉丝圈因漫长的等待而陷入沉寂。她完全没有料到那张纸条会促成一次现实世界中的相遇。杰德忙于家庭生活,陷入社会孤立之中,因无法重回职场而感到沮丧。她在网上表达自我,论坛对她来说如同家一般的存在。在本尼粉丝圈里,她分享自己创作的故事和绘画,以及搜集到的与本尼有关的新项目、新作品。杰德非常擅长搜集信息,这项技能是粉圈的硬通货。我的朋友和家人经常把他们在网上看到的有关本尼的消息发给我。可笑的是,他们以为我还没看过。我向你保证,这本书出版后一定有人跑来告诉我,好像我连这个都不知道似的。但杰德不一样,她分享我从未看过的资讯。我不禁感叹竟然还能从这种地方获取信息,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地方的存在,也没想到竟然还能从这些联系中挖出新东西。
一意孤行通常被认为是一件坏事、一种缺点,但狭窄的出口可以产生巨大的力量,所有能量都会向一个点汇聚。也许这是件坏事,但在我和杰德交谈过程中,我觉得这绝对是件好事。如果你站在咖啡桌旁,俯身听我们的对话,可能会觉得内容浅薄单一,只围绕某位演员展开。但和她聊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完整、更全面。(很抱歉,孩子们,但这是实话!)那种感觉就像我身体内部的每一立方厘米都被充分调动。一个人内心的感受与外在的表现如此不同,就像一个人形塔迪斯,真是绝妙的把戏。几年后,另一位本尼粉丝告诉我,她走在街上时,会看着其他人微微一笑,暗自想: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完全理解:如果你能看到我内心发生的一切就好了。我比你想象的要丰富得多。那次之后,我又和杰德见过几面,在咖啡馆,有时是她的家,如果她的家人外出的话。她并不奇怪,而且在她的陪伴下我感觉自己也不那么奇怪了,我们都是会“耍花招”的女人。
你一定知道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想做的就是不止不休地聊关于他的一切,但没有人愿意参与,因为对于其他人来说这真的很无聊。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愿意加入,然后这个人带来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人,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在杰德的带领下,我接触到本尼粉丝圈更广泛的疆域。之前我带着一种轻蔑,将论坛用户想象成夸张的漫画形象,认识她之后,她们变成了一张张人脸。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与她们是多么的相似,之前的我多么无知。通过她发给我的汤博乐、推特、红迪网和同人创作网站的链接,我开始发现更多的人和我有同样的经历,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和我一样的人。
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女性,而且她们的年龄比想象中更大,远远超过社会所认知的会爱上名人的年龄,就像莱亚曾说过的,我们都在思考和感受同样的事情。我一次又一次地读到她们在发现自己被“康伯巴奇化”时的震惊与困惑。“我从十几岁起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她们说,从她们的个人历史和记忆中挖掘出献给罗伯特·史密斯的口红之吻,对大卫·杜楚尼的迷恋,为“比吉斯”发出的尖叫声。我们一起来到一个从未想过要到达的地方,被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神秘力量所牵引。我喜欢这里,喜欢她们。我们竟然如此相似,但绝不仅限于对本尼令人难以理解的爱。这甚至不是——我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说——发生在我们身上最有趣的事。更重要的是,我们看起来如此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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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在杰德家做客,我们在大电视上看本尼的剧时,她的丈夫从露营地打来电话,他正带着孩子们在露营。我们按下暂停键,她快速和丈夫聊了几句。墙上的电视投下微光,本尼静止不动的脸隐隐出现在我们之间,我不禁注意到杰德在通电话时说话略有些含糊。她没有提到身边还有其他人。
她挂断电话后,我问她,她的丈夫和孩子是否知道我在他们家,坐在他们的沙发上吃比萨。“不知道,”杰德回答道,“我没有告诉他们。”她从没告诉过他们,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与我见面的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她指着我的方向说,“他们只会说,不成熟的愚蠢追星女孩才会干出这些事。”她按下播放键,电视上本尼的脸那么大,我却无法再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仿佛灯突然打开,我从黑暗中现身,眨眨眼睛,看到我们的原貌:两个中年妇女,两位母亲——坐在擦拭得锃亮的皮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男人。这一切看上去不太妙,剧结束后我匆匆离开。
更重要的是,我们看起来如此快乐。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受伤,杰德只是做了我也在做的事。我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她,也总在内森和孩子们外出时与她见面。但保守秘密和成为秘密是截然不同的。保守秘密是必要的自我保护,成为秘密则更像是耻辱的一部分。我和她、和女网友之间的隐秘联结,以及我们达成的共识——我们比人们想象中更真实——曾令人兴奋不已。在黑暗中,我们还活着。但此时此刻,我带着些许羞愧,清晰地认识到,把内心世界藏起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把戏。这是一个陷阱,把你分割成真实的自己和伪装的自己。只有本尼这样做的时候才会魅力四射。
在其他人眼里,这只是愚蠢的追星女孩的特质。还能是什么呢?找到那么多拥有相似经历的女性,分享那么多相似的感受,并没有让情况好转,反而更糟、更蠢、更尴尬。数量所带来的安全感更容易产生自我被认可的感觉,会让人觉得自己正在变得正常——甚至快乐。但在现实世界,所有这些女性正是问题的根源。这就是那张图表所展现的真相!杰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女性没有说出口的、未被看见的,恰恰是女性情感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藏在图书馆书本的纸页之间、躲在网络论坛里、在心中默念“要是你知道……”、参加女生之夜、在黑暗中舞蹈——那些情感活下去的地方与情景。它们一旦接触到现实世界的光线,就会变成“康伯婊”发出的尖叫声。
那天晚上,当内森和孩子拜访完亲戚回到家时,我问他们这次短途旅行怎么样,却只字不提自己去了哪里。我开始偷偷地在网上给能联系到的人发消息。我们都很开心,不会有人想要看到现实世界的光线照进来的那一幕。
题图为电影《犬之力》(2021)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