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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野餐 | 虚构
琼·林赛 新书试读
4年前
在这样的夏日午后,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无法解释也无法思考的。

01

一个阳光明媚、暖和、静谧的夏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蝉在餐厅窗外的枇杷树上嘶鸣,蜜蜂在车道边的蝴蝶花上嗡嗡叫。每个人都认为这天是去海茵岩上野餐的绝佳时间。硕大的大丽花,火红火红地盛开在这个洁净的花圃里。修剪整齐的草坪在冉冉上升的太阳下散发着蒸气。绣球花还在学校厨房的阴影下,园丁就已经在给那儿浇水了。阿普尔亚德女子学院的寄宿生已经起床了,从早上六点钟起,她们就一直观察着晴朗无云的天空,现在,她们穿着节日的服装,像一群兴奋的蝴蝶,翩翩起舞。这不仅仅因为今天是礼拜六,是她们等待已久的一年一度的野餐时间,更重要的是今天是二月十四日——圣瓦伦丁节,每年的这天,大家会交换精心制作的卡片和小礼物。这些都是极其浪漫的事情,而且严格保密,据说坠入爱河的仰慕者会默默表达爱意;不过,整个学期,她们微笑致意过的男士只有两个——来自英国的老园丁怀特海先生和来自爱尔兰的马夫汤姆。

校长可能是学校里唯一没收到卡片的人。众所周知,阿普尔亚德太太不喜欢圣瓦伦丁,他那荒谬的问候,使学校的壁炉台在复活节之前都是杂乱不堪的,女佣要花很长时间打扫,就和一年一度的颁奖仪式似的,结束之后留下一堆打扫工作。那些壁炉台!陈列在长长的客厅里,有两个是用白色大理石做成的,由一对女像柱支撑,这两根柱子如校长的上半身那般坚固;其他的壁炉台是木头雕刻而成,镶嵌着上千面闪亮的小镜子。早在一九〇〇年,阿普尔亚德学院其实只是澳大利亚丛林中一座过时的建筑物,无论从时代,还是从地理位置来看都格格不入,而且毫无生气。那笨拙的两层楼,散落在澳大利亚精心建造的建筑群中,就像淘到黄金后找到了异国情调的蘑菇。房子建在平坦辽阔、树木稀少、离马其顿村庄几英里的山脚下,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地方。在这十英亩地的后面,微不足道的小溪沿着斜坡蜿蜒缓慢地流入一片浅溪中,或者是透过一排桉树,偶尔可以瞥见马路对面雾蒙蒙的马其顿山峰升至东方,这对建造这意大利式风格的房屋也毫无吸引力。房子是由坚固的卡索曼石建造的,用来抵御时间的腐蚀。房子原来的主人,人们早就不记得是谁了,在这里只住了一两年,之后这个巨大又难看的房子就空着,等待出售。

多亏了来自英国的园丁,怀特海先生,这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宽敞的庭院,里面有蔬菜园和花园、猪和猪圈、果树林,还有网球草坪;美观的石制马厩里还有几辆车,车辆也都维护得极好;维多利亚式家具,虽然难看极了,但还像新的一样,有直接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壁炉台和从阿克斯明斯特运来的厚地毯。长客厅里还有一架大钢琴,油灯高高地挂在雪松木楼梯上的古典雕塑上,从狭窄的圆形楼梯上去,有一个方塔,在维多利亚女王生日那天,可以悬挂英国国旗。阿普尔亚德太太刚刚从英格兰来,带回了一大笔存款,还有去见澳大利亚大家族的介绍信。这座房子,坐落在本迪戈路后低矮的石墙旁,让阿普尔亚德太太记忆犹新。那双精明的褐色眼睛,滴溜溜一转,想着和代理人讨价还价,她扫了一眼这个神奇的地方,马上就意识到可以在这里办一所贵族寄宿学校,如果办一所学校——特别是女子学院,那会更好。本迪戈房屋代理人非常高兴,带她四处看,她当场就买下了整块地,包括这里的所有,甚至是园丁。代理人也给了她一些优惠,她马上就搬进来了。

阿普尔亚德学院(这栋大而无用的建筑,立马有人在一块漂亮的板子上再次用金字题名,挂在了铁门上)的女校长是否有教育方面的经验,谁也不知道,其实也没必要知道。她灰白色的头发向后梳着,高高地耸立在头顶,壮硕的胸部紧紧地裹着,像她内心的想法一样遮得严严实实。她受人敬重的胸前挂着宝石饰物,里面镶有她已故丈夫的肖像。这位庄严的陌生人恰恰符合家长对英国女校长的期望。就从这位女校长来看,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企业,潘趣和朱迪,还是向股票交易市场借钱,这都成功了一大半。从第一天开始,这个学校就很成功。第一年结束时学校盈利可观。不过这是六年前的事了。

圣瓦伦丁赐福众人是人人平等。不仅仅是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正忙着打开她们的卡片——米兰达,像往常一样,她衣柜的抽屉里装满了镶花边、表达爱意的礼物;大理石壁炉台上,放着小约翰尼自家制作的卡片,上面画着丘比特和一排排用铅笔画的吻,还有她父亲用那只充满爱意的大手写的、来自昆士兰的地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伊迪斯·霍顿,也沾沾自喜地数着卡片,至少有十一张;就连拉姆利小姐早餐桌上都放着一张卡片,上面是一只暴躁的鸽子,写着“我永远爱你”。这可能是她那个木讷沉闷的哥哥写的,上个学期来看过她。这些萌动的女孩心想,要不然还会是谁呢?谁会爱目光短浅的年轻女教师,况且她成天穿着棕色的哔叽和平底鞋子?

“他爱她,”米兰达说,米兰达总是那么宽容,“我看见他们在大厅的门边吻别过。”

“但是亲爱的米兰达——雷格·拉姆利是那样一个乏味的人!”艾尔玛笑着说,习惯性地甩了甩她背后深黑色的卷发,漫不经心地在想为什么学校的草帽总是这样不合适。这位可爱的女继承人十七岁,满面春风,从不虚荣,也不因拥有财产而感到骄傲。她喜欢人们,也喜欢事事美好,衣服上虽然是别着一束野花,却跟别了美丽的钻石胸针一样高兴。有时候只要看看米兰达静谧的椭圆脸,麦黄色直发,她就感到一阵高兴。亲爱的米兰达现在正出神地望着外面阳光灿烂的花园。“多美好的一天啊!真想去乡野,我一刻也不能等了。”

“听听她说的话,女孩们!好像每个人都觉得阿普尔亚德学院是墨尔本的贫民窟似的!”

“森林,”米兰达说,“有蕨类植物、鸟类……就像我家乡那样。”

“还有蜘蛛,”玛丽恩说,“我只希望情人节时有人送我一幅海茵悬岩的地图,这样野餐的时候可以带上它。”艾尔玛总是对玛丽恩·奎德非同寻常的想法感到震惊,现在她想知道,谁会在野餐的时候看地图?

“我会,”玛丽恩深信不疑地说,“我总是想知道我的准确位置。”大家都知道,玛丽恩·奎德很小的时候就掌握了长除法,十七年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不懈地追求知识。她小小的脑袋,聪明又充满好奇,灵敏的鼻子总是觉得有什么味道等着她去发现,那双腿,瘦瘦的但一样。

女孩们开始谈论情人节。“有人鼓起勇气给麦克劳小姐送了一张方格纸卡片,封面写的是一些算术题。”罗莎蒙德说。事实上,这个卡片的灵感来源于爱尔兰人汤姆,而且女仆明妮在一旁怂恿,纯属娱乐。今年四十五岁的高年级高等数学老师,毫无表情地接受了这张卡片。在格丽塔·麦克劳的眼中,比起画着玫瑰、勿忘我的卡片,她更愿意接受写着数字的卡片。一看到点缀着数字符号的纸张,她心里就有一种神秘的喜悦感:总有一股力量,促使她拿着铅笔,一笔一划地演算,乘、除、再重新组合,最后神奇般地得出了结论。汤姆的情人节,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也是很成功的。他送给明妮的是一颗血淋淋的心,周围嵌有玫瑰,那颗心显然就像病重岌岌可危的一颗心。明妮为此神魂颠倒,就像德·波蒂尔斯小姐收到了有一朵孤独玫瑰的法国画一样。爱神圣瓦伦丁以此提醒了阿普尔亚德学院的学生们,爱可以这样多姿多彩。

波蒂尔斯小姐教舞蹈课和法语会话课,同时管理寄宿生的衣着。她正忙碌着,但也兴高采烈地期待着这个节日。正如她对衣着的要求,她穿了一件简单大方的节日裙子,为了显得优雅,她还额外搭配了一条宽丝带和遮阳草帽。她只比一些高年级的女学生大几岁,也和学生们一样,想到要在这天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学校,她感到特别高兴,到处召集学生到前面的走廊上,点了最后一次名。


“多美好的一天啊!真想去乡野,我一刻也不能等了。”


“快点,快点,孩子们,住口,艾尔玛。”波蒂尔斯小姐用似金丝雀般的嗓音叫道。在她的眼中,艾尔玛不会犯错。艾尔玛那撩人的小胸脯、迷人的酒窝、丰厚的红色嘴唇、淘气的黑眼睛、光滑的黑卷发,给人一种源源不断的审美愉悦。有时候,在昏暗的教室里,这个在欧洲艺术长廊的环境中长大的法国女人,会向艾尔玛的桌子那方望去,想象着艾尔玛在樱桃、菠萝、胖小孩、金酒壶的背景下,身边围绕着一群帅气优雅、穿着天鹅绒和绸缎的衣服的男生。“别说了,艾尔玛,麦克劳小姐来了。”一个身穿深褐色皮制上衣、身形枯瘦的女人过来了,她从野外通往隐蔽小路的“鬼地方”——撒土厕所处那里过来,小路边缘有些秋海棠。女教师以平日里的步伐走着,像皇室家族那样无拘无束,而且带着近乎皇室家族的尊贵。没有人看见她匆忙过,也没有人看到她摘下钢丝框眼镜。

今天的野餐由格丽塔·麦克劳小姐负责,波蒂尔斯小姐做她的助手,这么安排纯粹是凭良心。麦克劳小姐如此聪明的数学家——凭她的聪明在学校拿那点可怜的薪水,真是可惜了——这珍贵的假日,无论天气多好,她都宁愿关上门,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研究那篇关于微积分的论文,如果是这样该多么美好啊!她宁愿为此付上五英镑。麦克劳小姐是个高个子女人,皮肤干燥,呈赭色;头发粗糙,日渐灰白,好似头顶上顶了一个凌乱的鸟窝。尽管在这里住了三十几年,但是她很健忘,连奇特的澳大利亚景象都不记得。她不在乎环境气候,也不关注时尚,也不关注成片的桉树和枯黄的草。当她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关注得更多的还是家乡苏格兰的薄雾和山峦。学生们已经习惯了她稀奇古怪的打扮,现在已经不足为奇了。她今天去野餐的着装,学生们也没什么评论——她一贯的打扮就是头戴虔诚的无边女帽,身穿深褐色皮制衣服,手戴一双相当破旧的深褐色羔皮手套,脚穿黑色绑带子的靴子,骨架呈现出欧几里得三角形的比例。

然而,波蒂尔斯小姐,却是个非常注重时尚的人,时时刻刻检查她的绿松石戒指和白色丝绸手套。“然而,”布兰奇说,“我很惊奇她怎么让伊迪斯穿着胡闹的蓝丝带衣服出去,伊迪斯站在那儿看什么呢?”一位脸色苍白的十四岁女孩,站在几英里外,身形看上去像是塞得饱满的长枕,正凝视着一楼一间房的窗户。米兰达甩了甩她麦黄色的直发,朝楼上脸色苍白的小尖脸女孩微笑着挥手,小女孩沮丧地看着下面愉快的场面。“这很不公平,”艾尔玛说,边说边微笑着挥手,“毕竟这个小孩只有十三岁。我从没想到阿普尔亚德太太竟然这么不善良。”米兰达叹气道:“可怜的小萨拉——她真的很想去野餐。”

昨天,萨拉·维伯恩没有背出《赫斯珀鲁斯的残骸》这首诗歌,孤零零地在楼上罚站。在这个甜蜜的夏日午后,她被要求在空空的教室里背出讨厌的经典诗歌。尽管这所学校的历史很短,但是学校的纪律、举止行为,还有对英国文学的精通早已声名远扬。

这时候,铺着地砖的走廊上,来了一位气势逼人、铺天盖地的人物,她身着灰色塔夫绸,汹涌澎湃地挥舞,像大帆船全速航行。女人胸前挂的是一位鬓角有胡须的绅士的浮雕肖像,肖像镶嵌在石榴石和黄金中,一起一伏、一上一下的节奏正好和强大的肺抽动时一致,外面裹着钢制撑衣片和灰色棉布。“女孩们,早上好。”这声音亲切而富有活力,好像专门从肯辛顿进口而来似的。

“早上好,阿普尔亚德太太。”女孩们在大厅前边行屈膝礼边齐声说道。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波蒂尔斯小姐?很好。那么,女孩们,今天天气真好,很适合在海茵岩上野餐。我已经吩咐过波蒂尔斯小姐了,天气暖和的话,可以在马车经过伍登德后脱掉手套。你们要在岩石旁野餐空地处吃光带去的所有食物。我再次提醒你们,那块石头非常危险,因此,哪怕是在非常低的斜坡上,也不可愚蠢地去冒险。而且,你们周一上午要写一篇关于地质方面的小文章。我还要提醒你们,那附近的毒蛇以及各种毒蚁可是出了名的多不胜数。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祝你们玩得开心,一定要注意你们的言行举止,为学院树立风范。麦克劳小姐,波蒂尔斯小姐,我希望你们八点回来参加烛光晚餐。”

马车是从赫西马其顿低地的马车出租房拉过来的,由五匹强壮的栗色马牵引。马车停靠在学院门口,赫西先生坐在上面。每逢学院的各种大型场合,即使是开学日家长坐火车从墨尔本过来,前往草坪喝香槟,赫西先生都会亲自驱车接送。他的一双蓝眼睛友好而精明,脸上永远堆着笑容,就像马其顿山上的玫瑰花园一样,在这个地区,人人都很喜欢他,就连阿普尔亚德太太都称他是“好人”,有时候会亲切地邀请他去办公室喝一杯雪莉酒……

“站那儿别动,赛勒……喂,女公爵……贝尔蒙特,不听话我就拿鞭子打你们……”事实上,五匹训练有素的马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但这就是乐趣所在;赫西先生像所有优秀的马车夫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也很会掌控时间。“小心你的手套,麦克劳小姐,别碰到车轮,很脏……”很久以前,他就不打算提醒马上要上车的女乘客们脏这一基本事实了。最后,关系好的、关系不好的以及两位老师都各就各位,各自找到了令人满意的座位。高年级的三个女孩:米兰达、艾尔玛、玛丽恩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们坐在前排的驾驶座旁,这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座位,赫西先生也很高兴这样安排。三位兴致勃勃,漂亮的女孩……

“谢谢你,赫西先生——现在可以走了。”麦克劳小姐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吩咐道,突然间意识到没有与数学有关的任务,因此全权指挥。

他们启程了;学院渐渐远去,只是穿过森林时,看到了学院的顶塔,在经过墨尔本——本迪戈路时,飞起了红色的尘土。“站起来,赛勒,你这个懒家伙……王子,贝尔蒙特,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开始的一两里,就是学院附近她们熟悉的景色。她们太熟悉了,都不屑于往外看,道路两旁是参差不齐的桉树,有时候又是一片更加明亮的开垦过的土地。康普顿家白色农舍中有成片的柑橘树,给学院提供果冻和果酱,路旁是女教师管理的柳树丛,带队的女教师总是让她们在这个地方往回走。正如学朗文出版社的《历史主干道》一样,全班同学总是要回过头去学习乔治四世之死,然后在第二学期上爱德华三世。现在,她们欢快地经过了盛夏绿油油的柳树,当脑袋探出马车篷紧扣的防水布时,她们感觉前面就是大冒险。路边有个小弯,微暗的树叶中带点新绿,偶尔还有一排蓝黑色的松树,放眼眺望,像往常一样,马其顿南面山坡上好似簇生着白丝绒般的云朵,夏天里,山坡上浪漫的别墅暗示着遥远的成人快乐。

在阿普尔亚德学院,“沉默是金”这几个大字刻在走廊上,而且必须遵守。在匀速移动的马车上,这是个宝贵的自由时间,温暖、充满灰尘的空气吹打在脸上,她们像虎皮鹦鹉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坐在赫西先生旁的三个高年级女生,正高兴地谈论着充满喜悦但不切实际的梦想,刺绣、讨厌的人、烟花,还有即将来临的复活节。赫西先生一边听她们各种各样的谈话,一边注视着前方的道路,没有说话。

“赫西先生,”米兰达说,“你知道今天是圣瓦伦丁节吗?”

“米兰达小姐,我不知道。我不太了解圣人。那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工作呢?”

“波蒂尔斯小姐说他是爱的庇护者,”艾尔玛解释道,“他是一个极可爱的人——送给人们美丽的卡片,金光闪闪,而且还镶有花边——要吃糖果吗?”

“我在驾车呢,不用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们。”最终,赫西先生转移了话题。上周六,他去看赛马比赛,艾尔玛父亲的马领先。“那匹马叫什么名字,领先多远?” 玛丽恩想知道。她对马不是太感兴趣,但是她喜欢收集第一手有用的信息,跟她去世的父亲,一名杰出的皇室法律顾问一样。


她们欢快地经过了盛夏绿油油的柳树,当脑袋探出马车篷紧扣的防水布时,她们感觉前面就是大冒险。


伊迪斯·霍顿讨厌被忽视,急着要秀一秀她的丝带,她倚靠在米兰达的肩膀上,问赫西先生那匹大的棕色马为什么叫女公爵?自己最喜欢的人在这些乘客间,赫西先生比较拘谨。“谈到那个,小姐,那你为什么叫伊迪斯呢?”

“因为伊迪斯是我祖母的名字,”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只是马不像我们一样有祖母。”

“哦,并不是它们没有!”赫西先生宽阔的肩膀扭转过来,对着这个傻傻的孩子说道。

上午温度持续上升。太阳光直射到马车金闪闪的顶棚上,顶棚上布满了红尘,透过扣得很松的窗帘照射到眼睛和头发上。“这就是我们寻求的乐趣,”麦克劳在阴凉处喃喃自语道,“这样的话我们马上会受到毒蛇和毒蚁的摆布……人类是多么愚蠢啊!”她打开书包里的书也没用,耳朵里全是女学生的喋喋不休。

刚一过伍登德镇,通往海茵岩的路突然向右转了个大弯。赫西先生在前面的旅馆前停下来歇息,在启程之前给马喝了水。马车里的温度开始难以忍受,大家都脱了必须要戴上的手套,“老师,我们能把帽子也摘了吗?”艾尔玛问道,在她僵硬的学校水手帽下,蓝黑的鬈发像温暖的潮汐般涌动。老师笑了笑,看看坐在对面的麦克劳小姐,她笔直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但没有睡着,戴着深褐色羔皮手套的手搭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当然不行。我们只是在远足,没必要整车的人都像吉卜赛人。”然后又进入了有纯粹清晰理性的世界。

马蹄节奏的踢踏声以及车里密闭的空气让她们昏昏欲睡。现在才十一点钟,到达海茵岩吃东西还需要很长时间,老师们商量让赫西先生在合适的路边停下来。马车在一棵老白皮桉树的树荫下停了下来,她们打开柳条篮,里面有牛奶和美味的冰镇柠檬汁,她们脱去帽子,没有人说什么,相互传递着饼干。

“很长时间没有吃这些东西了,”赫西先生边说边小口抿着柠檬汁,“尽管我不喝烈性酒,但是在一些重大的日子我还是会像今天一样喝点的。”

米兰达站起来,把柠檬汁举过了头顶。每个人就连赫西先生也都举起了杯子,“为圣瓦伦丁节干杯!”“圣瓦伦丁!”这个可爱的名字响彻在灰尘飞扬的道路上。麦克劳现在沉浸在自己头脑中的“天体音乐”里,这个即使为疯人院的汤姆、波斯国王干杯她也不会在意的人,此时也心不在焉地举起了空杯子,然后送到苍白的嘴边。“现在,”赫西先生说,“如果圣人没有意见,米兰达小姐,我想我们应该上路了。”

“人类啊,”麦克劳小姐向正在她脚上拾面包屑的喜鹊倾诉道,“总是沉迷于完全无用的运动中。没有谁,只有傻子似乎才想静坐等改变!”然后她不情愿地爬上她的座位。

她们收拾好篮子,怕有人落下,于是就点了点人数,马车的踏脚板从车底板抽起,他们又上路了,路上有零星的树荫,那些树都是笔直的新树木。马不断地往前赶路,涟漪的金光洒在紧绷的肩膀和汗津津的屁股上。五套马蹄踩在原始的乡村公路上几乎毫无声音。没有其他的行人,鸟儿也没有用歌声打破斑点下的寂静,小树上的灰色尖叶毫无生气地悬挂在中午热气腾腾的空气中。谈笑的女孩们坐在暖和的马车里面,没有意识到这么安静,直到她们探出头来,正午的阳光洒在了她们的脸上。“肯定快十二点了,”赫西先生对乘客们说,他没有看表,只是看着太阳,“现在还不是很糟糕,女士们……我对你们的老师发过誓,八点之前带你们回学院。”“学院”这两个字在这温暖的马车里听着都有点寒心,没有人应答。

这是仅有的一次,格丽塔·麦克劳一定会参与的谈话,在教师办公室,她很少说话。“即使是在悬岩上多逗留一个小时,我们也没有理由迟到。赫西先生和我一样都很清楚三角形的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今天上午我们走的是三角形两边的路程……我说得对吗?赫西先生?”赫西先生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却很茫然。麦克劳小姐是个奇怪的人。“很好,然后——今天下午,你要改变行程,从第三边的路线回来。这样的话,我们进入伍登德镇的这条道路的直角上时,返回的路程正好就沿着直角三角形的斜边。”

这些对只有实践经验的赫西先生来说太难了。“我不知道什么河马[这里是赫西先生听错了,本来应该是麦克劳小姐说的“斜边”,英语中“斜边”(hypotenuse)这个单词与“河马”(hippopotamus)这个单词读音有点相似。],小姐,你是否是指驼峰,”他用鞭子指着马其顿山区,驼峰高耸入云,“不管你用不用算术,驼峰比我们一路走来的路还要长。你可能有兴趣想知道有没有大路,这里没有大路,只是山后面有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我不是指驼峰,赫西先生。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解释。我倾向于理论,对马和道路知之甚少。玛丽恩,你在前面能够听到我说话吗?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意思。”玛丽恩是班里唯一学毕达哥拉斯(定理)学得很好的人,她很受欢迎,就像一个野蛮人只能听懂失事船只水手的几个单词,那就是最受欢迎的人了。

就在他们谈论的时候,前方的视角已逐渐发生了改变,海茵岩瞬间展现了其令人吃惊的景象,就在正前方,灰色火山成片地此起彼伏,像空旷的黄色平原上突出的城堡。三个坐在前排的女孩可以看见垂直的山岚零星地点缀着靛蓝色的树荫,还有一片片灰绿色的山茱萸,放眼望去,巨大且坚硬的卵石也开始崭露头角。山的顶峰,一眼望去是光秃秃的植被,一排锯齿形的岩石径直穿过宁静的蓝色天空。马夫的眼睛任意地闪烁在神奇的景色中,挥舞着长鞭。“小姐们……只有一里半了!”

赫西先生对事实和数据都很有把握。“高度超过五百英尺……火山……几块巨石……有几千年了。对不起,麦克劳小姐,我应该说百万。”

“山走到穆罕默德跟前,海茵岩走到赫西先生跟前。”古怪的麦克劳老师望着他笑:这诡异狡黠的微笑,对赫西先生来说,比话语更加搞不懂。波蒂尔斯小姐想对这位可爱且一脸迷惑的赫西眨眨眼,最后幸好忍住了。还真是,可怜的格丽塔越来越古怪了!

马车骤然向右转弯,速度开始加快,神志清醒的声音从驾驶员座位处传来。“我猜你们想吃午餐了。我已经准备好了鸡肉馅饼,我已经听你们聊了很多了。”女孩们又开始聊天,不只是伊迪斯一个人关心着鸡肉馅饼。女孩们伸长了脖子想再看看岩石,随着一弯接一弯,岩石若隐若现;有时候近得可以看见山顶的两块平衡巨石,有时候又由于前面的灌木丛和高大树木遮挡而变得模糊不清。

通向海茵岩上野餐空地的木质门,现在是关着的。米兰达,以前在家是开门的好手,她问都没问,就从座椅上跳下来,很有经验地打开了弯曲的木门闩,这令赫西先生很佩服,他注意到了她那纤纤细手稳健而自信,同时用臀部巧妙地顶住沉甸甸的大门,生锈的铰链被打开,门开了,当马车安全地进来时,一群鹦鹉尖叫着从低垂的树上飞了出去,经过阳光照射的平草地,飞向马其顿山,飞向绿水青山的南方。

“过来,赛勒……女公爵,原谅你……贝尔蒙特,你在干什么呢……?天啊,米兰达小姐,你要想她们从来没有看见过鹦鹉飞翔。”因为是节假日,赫西先生心情很好,现在就像平日管理马其顿马厩里以及自己后院的窄门一样自信,一样快乐,引导五匹马从可靠的现在进入无法预知的未来。

02

野炊炉子是用几圈平板石围成的,厕所是用木材搭建的,形状像个日本宝塔,这些东西是野餐空地上仅有的人工搭建。时至夏末,小溪越过长长的干草,缓缓流动,犹如浅水潭般,时而干涸,时而又涌现在人们的眼前。午餐摆放在一张白色大桌布上,桌布铺在几棵橡树下,橡树枝叶茂盛,遮挡了太阳的照射。除了一些澳大利亚式野餐不可或缺的食物,如鸡肉馅饼,天使蛋糕,果冻和温热的香蕉,厨师还精心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心形奶油蛋糕,为此汤姆还专门用一块铁皮制作了蛋糕模具。赫西先生用树皮和树叶生火煮好了两大罐茶,此时,他正在马车的影子下把弄着烟斗,在这儿,他还可以密切留意着那些拴在树荫下的马。


“学院”这两个字在这温暖的马车里听着都有点寒心,没有人应答。


在小溪对面的野餐空地上,有另外一群人,大概三四个,扎营在远处的黑木底下,那里还有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和一匹白色的阿拉伯小马,它们正吃着马车旁谷物袋里的午餐。伊迪斯一边评价:“这里真是安静得可怕,”一边大口地吃着奶油,“真是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喜欢住在农村,除非是那些穷得可怕的人。”

“如果澳大利亚人都这么想的话,你就不会吃那么多的奶油发胖了。”玛丽恩说道。

“除了那边有马车的一群人,我们也许就是整个世界上唯一的生物。”伊迪斯说,她一句话轻轻松松地把整个动物王国都排除在外了。

阳光普照的山坡和绿荫如盖的森林,对于伊迪斯而言,都是如此地安静、沉寂。实际上,山坡和森林间却充满了各种没被察觉的声响——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叽喳声、急促的脚步声、动物的抓扒声、羽翼的轻拍声。阳光透过树冠照射下来,树叶、花朵和小草在光束下摇曳,发出暗淡的光。在云层的阴影下,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尘埃在水面上跳动,水甲虫迅速地掠过水面。在岩石和草地上,机智的蚂蚁正越过撒哈拉沙漠般的干沙和满是小草种子的丛林,没完没了地收集和储存着食物。在这些像山一样高大的人类中间,散落着神赐的面包屑、葛缕子籽和裹着糖浆的霜片——这些东西味道既特别又奇异,但一看就知道是能吃的。一群红蚁中,有一大半都竭尽全力地弓着身躯,努力地拖着一片从蛋糕上掉落的糖霜,它们朝着隐秘的食物室前行,这些食物室的位置十分危险,旁边就是布兰奇的黄色脑袋。蜥蜴趴在最烫的石块上方取暖,一只甲虫拖着沉重的盔甲缓慢前行,在枯叶里打了个滚,躺在那儿绝望地蹬着腿,想翻过身去。白胖的蛆虫和灰扁的潮虫,更喜欢躲在一层层的腐坏树皮中,那儿既潮湿又安全。慵懒的蛇盘卧在隐秘的洞穴中,等待着黄昏的到来,到时它们就可以滑进空心的木头中,去饮用溪水。栖息在矮树深处的小鸟,则等着白天热气的消散……

昏昏欲睡的胖女孩,正在阴凉处休息,她腹部裹着束身衣、身上穿着衬裙、脚上套着棉袜和靴子,与大地、空气和阳光失去了天然的联系。和相片集中的模特一样,模特们在软木制的岩石和硬板树的背景下,随意地摆弄着姿势,她们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填饱了肚子,享用完美食,在水潭中清洗完杯子和盘子后,女孩们得以安歇下来,享受余下的午后时光。一些人三三两两结伴,在马车附近到处晃荡,但她们不能走远。其他人则享受着美食和阳光,打着盹做着梦。罗莎蒙德正织着东西,布兰奇却早已熟睡。来自新西兰的一对认真的姐妹正为麦克劳小姐画着素描像。麦克劳小姐最终脱下了羔皮手套,之前她戴着手套,心不在焉地吃着香蕉,结果却弄得一团糟。她直挺挺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把她那刀一般的鼻子埋在书里,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要画她的漫画像简直太容易了。旁边是波蒂尔斯小姐,她金色的头发散落到脸庞,躺在草地上尽情地放松。艾尔玛用从妈妈那借来的珍珠小刀削着杏子,把杏子变成了一道配得上埃及艳后宴会的诱人佳肴。“为什么会是这样?米兰达,”她喃喃低语,“这么可爱的人居然会在学校当老师——全天下最无趣的人……?哎呀,赫西先生来了,他好像很惭愧要把波蒂尔斯小姐叫醒。”

“我没有睡着,只是在做白日梦,”女教师说,她手肘枕着头,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怎么了,赫西先生?”

“小姐,真是非常抱歉打扰到您,但为了确保我们五点前可以离开,如果我的马儿准备好了,也许可以更早些。”

“这是理所当然啦,你说了算。我该去看看那些年轻女士们是否准备好,可以随时出发。现在几点了?”

“我刚好也想问你呢,小姐。我的那块旧表貌似停在了十二点。在这整整一年里,偏偏就挑在今天不走了。”

恰巧波蒂尔斯小姐那块精致的法国表也送到本迪戈维修去了。

“是送去蒙彼利埃的店里吗,小姐?”

“这应该是修表人的名字吧?”

“在黄金广场吗?如果是的话,我只能说,你确实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沉着的波蒂尔斯小姐脸上浮现出一抹明显的晕红,问道:“真的吗?”就像是咬着骨头的小狗,赫西先生开始谈论起蒙彼利埃,谁也打断不了他的话。“我告诉你吧,小姐,在澳大利亚蒙彼利埃和他爷爷,在修表行中都是最好的。他也是位善良的绅士,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修表匠了。”

“我知道了。米兰达,你有一块精致的钻石怀表,你能告诉我们现在几点了吗?”

“真是十分抱歉,女士。我不再戴那块表了。我实在是无法忍受那东西没日没夜地滴答作响,而且就挂在我的胸口。”

“如果那块表是我的,”艾尔玛说,“我绝不会把它摘下来,即使是洗澡也不摘,赫西先生你会舍得摘下来吗?”

麦克劳小姐极不情愿地合上书,用两根枯瘦如柴的手指,伸向那干瘪的深褐色胸部摸索,掏出一个挂在链子上的老式金色怀表。“停在十二点不走了,我爸爸的表以前可从未罢过工。”赫西先生只好细心地注视投射在海茵岩的影子,从午餐时间开始,它在地面的影子就开始滑向野餐空地。“出发前我要不要再烧几根木棍煮杯茶呢?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吧?”

“一个小时,”玛丽恩·奎德说,她拿出几张方格纸和一把尺子,“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本打算在悬崖底下做一些测量。”因为米兰达和艾尔玛想再近距离地观察悬崖,所以她们希望可以在下午茶之前步行到山脚。波蒂尔斯小姐犹豫了一会儿后同意了,麦克劳小姐再次开始埋头苦读。“直线距离有多远,米兰达?”

“只有几百码的距离。”玛丽恩·奎德说,“我们得沿着小溪向前走,这样可能需要走得久一点。”

“我可以一起去吗?”伊迪斯问,她一边打哈欠,一边站起来,“午餐我吃了太多的馅饼,让我昏昏欲睡。”其他两个女孩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米兰达,伊迪斯得到允许一起跟着去。

“不要担心我们,亲爱的女士,”米兰达微笑着说,“我们只是离开一小会儿。”

波蒂尔斯小姐站起来,看着四个女孩向小溪走去;米兰达在前面一些,她滑过高高的草丛,白色的裙子也在草丛中掠过。玛丽恩和艾尔玛手挽着手紧跟其后,伊迪斯则笨手笨脚地落在后面。当她们来到溪流改变流向的草丛时,米兰达停住了,将那被阳光照得闪亮的脑袋转向波蒂尔斯小姐,表情严肃地朝她微笑,波蒂尔斯小姐也回应了她一个微笑并向她挥手,老师一直站在那,朝她们微笑挥手,直至在她们走到弯道处,渐而消失在视线中。“我的上帝啊!”她对着空旷而湛蓝的天空叫道,“现在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格丽塔·麦克劳问道,她抬起头来,满脸警觉和认真,摆出一副令人不安的模样。波蒂尔斯小姐即便是说英文也很少会出现张口结舌的情况,此时却很尴尬,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她非常高兴地发现,米兰达就是乌菲齐美术馆里波提切利画中的天使,可这却无法向别人解释,尤其是麦克劳小姐……在这样的夏日午后,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无法解释也无法思考的。比如爱情,就在几分钟之前,一想到路易斯的手娴熟地校准塞夫尔时钟,她就会感到眩晕。她再次躺在温暖又芬芳的草地上,看着垂枝的影子从装着牛奶和柠檬水的篮子上滑过。篮子马上要暴露在酷热的阳光下了,因此她起身将篮子提到了阴凉处。四个女学生离开应该有十分钟了,可能还不止。这一点没必要看表也能估摸出来。这个非常疲倦的下午提醒了波蒂尔斯小姐,现在正是人们厌烦了无聊活动,打算和她此时一样,小憩一会儿的时间。在阿普尔亚德女子学院,学生到了午后的课堂上,老师就会时刻提醒她们坐好,认真听课。她睁着一只眼,看到那对认真的姐妹已放下了她们的素描本,躺在池边睡着了。罗莎蒙德则在编织物上打盹。波蒂尔斯小姐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清点了一下她照顾的十九个女生。除了伊迪斯和三个高年级女生,其他人都在视线范围内且一叫便会回应。因此她闭上眼睛,继续享受她那被打断的美梦。


模特们在软木制的岩石和硬板树的背景下,随意地摆弄着姿势,她们都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与此同时,四个女孩依然沿着上游弯曲的溪流前行。隐蔽的水源位于悬崖底下蕨类植物和山茱萸的交织处,并延伸到了野餐空地的平地处,这涓涓细流几乎无法察觉。但在约几百米处,小溪变得更深、更清澈,湍急地越过平滑的石头,不一会儿又匆匆地流进了一个小水潭,茂盛的淡绿色小草环绕着水潭。毫无疑问,这就是那群驾着马车的人选择这个特别的地点来野餐的原因。一位年长者,身体结实,留着长胡须,戴着遮阳帽,帽子遮去了他那张又大又红的脸,他正躺着熟睡,双手交叉,放在裹着红色腰带的肚子上。在他旁边,有位小妇人,穿着精致的丝绸外衣,双眼紧闭,坐在了从马车上拿来的坐垫上,倚靠着一棵树,手里拿着棕榈叶在扇风。一个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的青年——非常年轻——穿着英式马裤,正全神贯注地看一本杂志,而另外一个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也许稍微比他大一点,因为后者结实黝黑,而之前那个青年皮肤细嫩,脸颊红扑扑,结实黝黑的青年正在水潭旁卖力地清洗着香槟酒杯。他的马夫帽和带着银色纽扣的深蓝色夹克,被粗心地丢在一丛芦苇上,露出了一团浓密的黑发和一对结实的古铜色手臂,手臂上纹了美人鱼。

虽然四个女孩沿着这难以捉摸的小溪前行,走过了无数个回环和弯道,现在才走到几乎与另外一个野餐聚会的同一高处,但是海茵悬岩仍然调皮地躲在高大林木的后面。“我们真的要找条合适的路,穿过这条小溪。”米兰达眯着眼睛说,“不然等回去的时候,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小溪流入水潭后变宽了。玛丽恩·奎德说出了她的估测结果,“至少有四英尺而且还没有垫脚石。”

“我建议我们跳过去,希望这是最好的办法。”艾尔玛挽起裙子说。

“你可以吗,伊迪斯?”米兰达问。

“我不知道,我不想打湿我的脚。”

“为什么不想打湿脚?”玛丽恩·奎德问。

“如果那样,我可能会得肺炎死掉,到时候你就不会再戏弄我,而是要感到愧疚了。”

她们平安无事地穿过了波光粼粼、湍急的溪水,年轻马夫觉得她们这样过河非常正确,用低沉且有穿透力的口哨声向她们打招呼。当女孩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朝着岩石的向阳面走去后,穿着马裤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伦敦画报》慢慢地走向水潭。“我可以帮忙洗这些杯子吗?”

“不,不行。我只是把它们快速清洗一下,回家后,就不会被厨师骂了。”

“哦……我明白了……恐怕我不太会洗餐具……看这里,艾尔伯特……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样说,但是我真是希望你刚刚没有那样做。”

“我做了什么,迈克尔先生?”

“对那些打算跨过小溪的女孩吹口哨。”

“据我所知,这可是个自由的国家。吹口哨怎么了?”

“只是因为你是个好小伙,”另外一个人说道,“而且可爱的女孩,不喜欢不认识的家伙朝她们吹口哨的。”

艾尔伯特咧着嘴笑道:“你不会这也信吧!谈到小伙子时,所有女孩的反应都一样,你觉得她们是不是阿普尔亚德女子学院的学生?”

“该死,艾尔伯特,我来澳大利亚不过几个星期——我怎么可能知道她们是谁?实际上,我是在听到你吹口哨后才抬头的。”

“那你可以相信我,”艾尔伯特说,“而且我在这里漂泊了很久,无论她们是来自那该死的学校,还是拉扯我和我妹妹长大的巴拉腊特孤儿院,都是一样的。”

迈克尔缓慢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个孤儿。”

“基本上算是个孤儿,自从我妈妈跟一个悉尼的家伙跑了后,我爸爸也遗弃了我们两个。我们就被关进了该死的孤儿院。”

“孤儿院?”另外一个青年重复道,他觉得自己在听关于恶魔岛生活的第一手报道。

“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谈论这个的话——在那种地方长大感觉如何?”

“太糟糕了。”艾尔伯特洗完了杯子并将上校的银杯整齐地摆放在皮箱中。

“天哪,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哦,从另一方面来讲,那里算是够干净的了。没有虱子或其他脏东西,除了有些可怜的小家伙刚被送进来时,他的头上会有些幼虱,这时保姆会拿出一把巨大的剪刀,把他的头发剪掉。”迈克尔对孤儿院的生活十分着迷。“继续讲,告诉我更多关于那里的故事……他们会让你经常去看你妹妹吗?”

“呃,你知道,那时候窗户上都有铁栅——男孩在一个教室,女孩在另一个教室。唉,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去想那个他妈的令人讨厌的地方了。”

“不要说这么大声。要是被我婶婶发现你骂人,她会要我叔叔把你解雇了。”

“他不会的!”另一个青年大笑着说,“上校知道,我把他的马照看得非常好,也不会偷喝他的威士忌。对的,几乎从来没有偷喝。跟你说实话我真的受不了那酒的味道。这些是你叔叔自愿给我的法国汽酒。喝下去既美味又清爽。”艾尔伯特身怀无数处事本领。迈克尔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艾尔伯特——我希望你把迈克尔先生之类的话去掉。这听起来没有丝毫澳大利亚的感觉,不管怎样,你就叫我迈克吧。除非是在我婶婶的面前。”

“那就听你的吧!迈克?是你书信上写的尊敬的迈克尔·菲茨赫伯特的简写吗?呀!真是拗口啊!如果将我的名字写在纸上我应该都不认识。”

对于英国青年来说,古老的姓氏是一种宝贵的个人财产,无论走到哪儿都陪伴着自己,就像是这个猪皮旅行袋和装满钱的钱包,理解这令人惊讶的说法可能需要几分钟,然而马夫却惊奇地继续说道:“我爸爸过去有困难时,会经常改名字,我也忘了他们在孤儿院登记的是什么名字。我也不在乎这个。我觉得,他妈的名字都一样。”

“我喜欢和你聊天,艾尔伯特。你说的话经常让我陷入思考。”

“如果你有时间,思考当然没问题,”另一个青年一边伸手去拿他的夹克,一边回答,“我最好给马系上星条旗,否则你婶婶要生气的。她想早点动身。”

“好的。在我们走之前我要到处走走。”艾尔伯特目送着这细长而孩子气的身影,优雅地跨过小溪并大步地走向岩石。“他这是去走走吗?我敢打赌他想去再看看那些姑娘……那个披着一头乌黑鬈发的小美人。”他回到了马旁,开始把杯子和盘子放入印度草篮中。

迈克走过第一片森林时,四个女孩已不见踪影。他仰望着岩石的峭壁,思索着她们能够走多远。据艾尔伯特所说,即使是对于那些老练的登山者,海茵悬岩也是难以征服的。如果艾尔伯特说的没错,她们不过是和他在英国的妹妹年纪相仿的女学生。怎么敢在夏季午后让她们独自出来?但是他提醒自己现在是在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一切皆有可能。在英国做的所有事,之前都被别人尝试过:往往就是自己祖先做过的。他坐在倒下的树干上,听见艾尔伯特在林木的另一头喊他,知道这是他自己迈克尔·菲茨赫伯特打算生活的国家。她叫什么名字?那个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披着黄色直发的女孩,她跨过小溪的时候,就像是叔叔家湖面上的白天鹅。


本文摘自《悬崖上的野餐》,注释从略

[澳大利亚]琼·林赛

王中兰 / 王丽娇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1 年 5 月


题图为电影《悬崖上的野餐》(1975)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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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琼·林赛

澳大利亚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和视觉艺术家。年轻时曾经从事绘画创作,后来又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四十岁时推出了她的处女作小说《穿越最黑暗的庞德拉约》。林赛最享誉盛名的作品《悬崖上的野餐》出版于 1967 年,是一部带有哥特色彩的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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