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七月会有一个小型活动，父亲开车带全家去“Camp Zama（座间基地）”[1]，那是离我家最近的驻日美军基地，父亲说这个地方平时我们不能进来，但一年一次的美国独立纪念日他们把基地开放给周围居民。下午从家里出发，到基地已近黄昏，日本人美国人都带着亲朋好友，好不热闹，草地上铺开野餐垫等待晚上的烟火。母亲给妹妹喂奶，父亲带我去一个小摊子，让我买三个汉堡三杯可乐，对方是白人女孩子，非常活泼，又很亲切，她是我人生第一次用英文沟通的外国人。烟火放了好多，我们都以为放完了，过几秒钟又开始，越到后面放得越大，巨大的烟火和爆炸声之下妹妹睡得很香，这让我感到好神奇。
就这样，对自己身边有别的国家的“基地”这件事，我毫无疑问地接受了，对方还留下一个好印象。到了后来我才明白过来美军基地的来由，但小时候的回忆顽固地留存下来，学校里习得的知识也抵不过它，那是一种亲身体验过的开心，还有对异域的憧憬混在一起的感情。
据日本总务省今年最新统计，驻日美军基地共有 78 所、总面积有 263 平方公里，驻扎日本的美国军人有约五万名。逾七成驻日美军基地面积集中在冲绳县，当地居民对美军驻扎带来的安全、扰民以及环境破坏等问题怨声载道，这方面国内外媒体报道也不少。其次是本州岛北端青森县（9%）和“东京都市圈”的神奈川县（5.6%），东京都也有七所美军基地（5%），这包括毗邻都立青山公园的“赤坂 PRESS CENTER”（港区）和隶属于美太平洋空军司令部的横田基地（多摩地区）。
- 横田基地面积约有 700 万平方米，沿着该基地的国道 16 号线上有一条商店街“Baseside Street”，聚集了美式家具、杂货、服饰、餐厅等各式店铺。
- 横田基地附近的民营纪念馆“American house（美军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因朝鲜战争来日美军人员增加，建造了近两千栋美式木屋作为宿舍，至今仍完整保有 150 栋左右。
- 美军屋内景。军人返乡后遗留下来的美式住宅颇受日本年轻人的好评，著名乐队“南方之星”主唱桑田佳佑、作家村上龙、“摇滚之神”忌野清志郎都是曾经的“美军屋”房客。
在此之前，从 1945 年到《旧金山和约》生效的 1952 年之间，日本实际上就在美军占领之下，美军基地遍布日本各地，驻留了数十万人美军士兵，这给日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带来了诸多影响。其中难免有居民和基地之间的矛盾，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它的存在让日本社会酝酿出一种文化和思考方式。东京奥运即将开幕的七月中旬我来到了朝霞（Asaka）市，曾经在这里有过一所美军基地“Camp Drake”，它带来的海外风情和文化，给这座小镇也留下了不少有趣的故事。
01
朝霞“前史”
朝霞市位于与东京相邻的埼玉县南部，从池袋站（东京都丰岛区）乘坐“东武东上线”电车到朝霞站，路程不到半个小时。现在的朝霞市是一个典型的城郊住宅区，人口约有 14 万，站前风景也和其他首都圈内的城市没什么两样，小规模的公交站配上连锁商铺和餐厅、弹子球游戏店以及便利店，若要指出略有不同的地方，那可能是东京奥运相关的指示牌，表示离车站不远的地方设有“朝霞射击中心”。这个赛场设在日本陆上自卫队的“朝霞驻屯地”，1964 年东京奥运会的射击项目就在这里举行，今夏又临时增补配备作为奥运专用赛场。
- 朝霞站前
- 今年 7 月 24 日，东京奥运会女子 10 米气步枪决赛就在自卫队朝霞驻屯地举行，中国选手杨倩夺得冠军，是本届奥运会的首枚金牌。
“射击比赛的门票我都没中，当时觉得很遗憾，没想到今年都要采用无观众模式了”，朝霞市旧基地历史研究会会长有永克司先生苦笑道。他从书包取出一本《我们理解到的 CAMP DRAKE》（共 26 页），是该历史研究会制作的黑白印刷手工小册子，其内容覆盖与基地相关的全面信息，地图、历史年表、相关人物以及社会问题、基地全面返还的过程以及基地遗址的管理方案等，比网上任何信息要详细许多。
“朝霞射击中心所在的日本自卫队驻屯地，就是以前的美军基地 Camp Drake，上世纪七十年代才陆续返还给日本，一直到 1986 年才结束。这个美军基地也不是凭空出现的，你想了解这里的美军基地，那得从‘前史’讲起”，有永先生说道。
- 现在的自卫队朝霞驻屯地
朝霞这一带曾经有一个小村庄“膝折（Hizaori）”，在 1932 年位于东京府[2]世田谷区的一所高尔夫球俱乐部搬迁到膝折村，主要是因为熬不过首都的地价上涨，以此为契机膝折村改制为朝霞町。之所以没有采用原来的名字，是因为大家觉得‘膝折’这两个字不太好听，于是从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名誉会长朝香宫殿下（1887-1981，昭和天皇的叔父）取名为朝霞[3]。”
搬迁后的高尔夫球场由英国高尔夫球场设计师查尔斯·艾利森（Charles Hugh Alison）负责设计建造，属于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东武铁道的创始人根津嘉一郎[4]不放过这个机会，买下了邻接高尔夫球场的十六万平米土地，建造出一所作为观光资源的大型庭院。1935 年他在这里打造出 6.7 吨、4 米高的大梵钟，与此同时准备建造 16 米高的铜铸大坐佛，大佛身高 12.8 米，再加 2.9 米高的莲台，比镰仓大佛还要大。大佛原型在 1937 年末基本完成，等待铸造，当时已经有不少民众前来围观建造中的‘朝霞大佛’。但日本已经踏进全面战争的泥潭里，1937 年中日战争爆发，1938 年 4 月日本政府颁布“国家总动员法”，是为了达成国防目的统制运用人力及物力资源而制定的法律，接下来在全国传开的“送钟献铁”运动中，根津先生的大梵钟毫不留情地被“回收”，大佛建筑也因为买不到铜不得不中途放弃。
根津嘉一郎一向热衷于收藏古代艺术品，本来在朝霞要创建一家美术馆，但他 1940 年去世后政府强征这里的土地并造出一所陆军被服厂。不久已经建好的大庭院也被陆军强征，陆军预科士官学校从东京驻进于此，加上朝霞町周围的航空化工厂、伸铜工厂、航空工业厂或精密仪器制造厂等军事工业施设，当时的朝霞町形成了一种“军都”的模样。
- 根津嘉一郎的儿子还是完成了父亲遗愿，把位于东京都青山地区的根津家族私宅改造为“根津美术馆”，自父亲去世的第二年（1941 年）起对外开放。
“朝霞的居民就觉得不妙，有这么多的军事设施肯定被美军炸得很惨，所以很多居民都疏散到乡下去。结果朝霞都没有遭到过空袭，其实美军想得尤其周到，他们能够预想到日本败战，所以把这地方完整地留了下来，等战争结束就直接驻进去”，有永先生道。
日本投降后的 1945 年 9 月，美军第一骑兵师团等约 6000 名驻进朝霞，该基地从菲律宾战役中牺牲的一名上校取名为“Camp Drake”，由南北两个部分构成，“Camp South（南基地）”接收了旧陆军预科士官学校，“Camp North（北基地）”是原来的陆军被服厂，一共有 4.5 平方公里，比现在的横田基地（7 平方公里）小一些，但也有座间基地的两倍面积。1950 年朝鲜战争开始，Camp Drake 发挥了联合国军的中继站、兵站以及补给站的作用，从这里被送到朝鲜的美军士兵约有 15000 人。
和其他驻日美军基地一样，Camp Drake 设有士兵用宿舍、家庭用住宅、演习场、医院、银行、邮局、教堂等非常完整的生活所需设施，此外还拥有电影院、图书他、保龄球场、棒球场、高尔夫球场、赛马场或酒吧等娱乐设备。基地周围也自然形成了一种红灯区，上世纪五十年代这周围一共有七十多家酒吧和旅馆，满地都是为美国大兵服务的“盼盼女”，日语写法是“パンパン（发音为 panpan）”或“パンパンガール（panpan-girl）”，有一个说法是因为士兵们拍拍手把这些女性叫过来，拍手的声音直接成为她们的称呼。
- 朝霞市荣町四丁目附近，曾经酒吧、杂货店和脱衣舞场鳞次栉比的一条街，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越南战争结束之后，驻日美军进行了大规模的整合计划，Camp Drake 的部分土地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陆续返还给日本，“南基地”遗址由日本自卫队接管，“北基地”遗址被返还后成为了学校、图书馆和市民公园。
- 朝霞市的原美军基地遗址，现为“朝霞之森”（公园）。该基地遗址预计作为公务员宿舍“朝霞住宅”用地，但由于遭遇居民批判，日本政府 2011 年末决定停止施工，次年面向公众开放。
- 有永先生在美军基地遗址进行讲解介绍。
七十年代的朝霞市人口在 12000 左右，现在翻了十倍，这意味着现在大部分居民在美军撤退之后搬进来的，现在鲜有朝霞市民知道上述历史。有永先生十多年前开始参加由市民组织的历史研究会，每年夏季举办的“面向和平的战争展”，来场参观者以高龄者为主，“所以难得有一两个学生走进来，我忍不住跑过去主动给他们讲解一段历史”，有永先生笑道。
“因为战争和美军基地的回忆，朝霞的历史也比较复杂，反过来说，我认为这也就是朝霞的历史比较有趣的地方。”有永先生接着说道，这历史到底多复杂，有一位居民田中先生比较清楚，你可以去问问他。
- 朝霞市政府附近，有一个美军基地的消防栓留在马路边上。有永先生觉得这里应该做一个解说牌，之前跟市政府也提到过，但始终没有结果。
02
手绘画中的“盼盼女”
有人不愿意回忆，也有人耿耿于怀。今年八十岁的田中利夫先生出生于朝霞町[5]，现在也独居于朝霞站附近，是土生土长的“朝霞人”。他在市内长年经营缝纫教室，退休之前开始画画，描写的都是他在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回忆。将近八百张（田中先生：“其实我也没仔细数过”）的绘画都是靠自己的记忆画出来的，表层是颇有亲和力的手绘图，其深层是关于战后日本的庶民情结。
- 田中利夫先生，绰号为“金酱”。“我在高中时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练习举重，对方问我要不试一试，岂料五十公斤的杠铃我可以轻轻松松地举起来了。之后大家都叫我金太郎[6]，缩称金酱”。
- 田中先生去年的作品，美军士兵靠打火机的光线找女人或“hey, honey”，盼盼女回道：“Good evening”。
- 墙壁上写的“OFF LIMITS（禁止入内）”是针对联合国军士兵的警告语，表示这所娱乐施设的卫生条件不达标（所以当地日本人才能进去）。
“我父亲尝试过很多生意，仙贝（日式米菓）商铺、房屋中介、金融业或钱汤（公共浴场），我母亲从 1948 年在朝霞站前开始经营一所’贷席屋’，是一种钟点房，你在这里可以休息或买东西吃，也可以寄存行李，大家没什么钱，客人能拿出来什么母亲就收什么，蔬菜、水果或其他粮食，物资匮乏的年代有过这种活法。后来盼盼女也开始租用我们的房间，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有些家长不让自己的孩子跟我交流。但很多同学还是喜欢来我家玩，因为有东西可以吃，盼盼女从美军基地拿来香烟、饼干、巧克力或肥皂当做房费，同学来我家就可以吃这些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