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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的馨香 | 非虚构
海伦娜·阿特利 新书试读
4年前
“这儿,我们穷苦人也享得了一份微薄的财富/柠檬的馨香。”

我记得,以前从英国到意大利长途旅行的飞机票非常昂贵,因此人们通常乘坐渡轮和火车。一旦你到了巴黎,旅途就容易多了,你可以搭乘帕拉蒂诺(Palatino)卧铺列车,在火车上睡一晚,第二天就能抵达佛罗伦萨和罗马。我第一次踏上这段旅程是在 35 年前。拂晓时分,我在闷热的卧铺车厢里掀开窗帘一角,随即意识到我们已经穿越了法意边境。我们在意属里维埃拉的文蒂米利亚(Ventimiglia)附近,站台旁生长着一片柠檬树,它们深绿色的树叶和明黄色的果实映衬在背后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我忘不了这些柠檬树,以及它们为周遭的风景增色的方式,对于我这个典型的英国人而言,这一切显得极度陌生。

此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但来自北欧的旅行者总是一看到意大利柑橘树就激动不已,因此我的反应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因童话故事而闻名于世的丹麦作家和诗人安徒生 1833 年到访意大利,当他第一次看见柑橘林时,既欣喜若狂,又羡慕不已,那些来自较为寒冷的、相对不怎么浪漫的国家的游客来到意大利,都会涌起这样的感受。“想象一下美丽的海洋与整片的橙树和柠檬树林,”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写道,“遍地都是橙子和柠檬;木犀草和紫罗兰像杂草一样茂盛。上帝啊!上帝啊!让我们在北方生活太不公平了;这里,这里就是天堂!”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当士兵们从皮卡第(Picardy)和佛兰德(Flanders)冰天雪地的战壕归乡,梦想着他们想象中的地中海舒适的、追求享乐的生活方式时,意大利阳光明媚、充满诗意的形象在英国特别受欢迎。为了舒缓惨痛的战争经历给自己带来的创伤,奥斯伯特·西特韦尔(Osbert Sitwell)上尉来到了西西里岛,他在 1925 年出版的《关于旅行、艺术和生活的漫谈》(Discursions on Travel, Art and Life)一书中记录了这段旅程。对他而言,橙子象征着他对地中海的热爱。他说:“在它生长的地方,你会发现最好的天气和最美的欧洲建筑。”当他乘坐的火车缓缓驶过巴勒莫城外的橙园,他说:“就整棵橙树而言,自有一种设计、一种平衡、一种几何学的意图和分组的感觉,以及对于颜色简洁恰当的运用,这使得它足以媲美一件艺术品。”从来没有当过兵的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 H. Lawrence)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开始了一段自愿流放的时期,他称作他的“原野的朝圣”(savage pilgrimage),这段朝圣之旅的时间是 1920 年至 1922 年,其间他曾前往西西里岛。他的短篇小说《太阳》(Sun)以西西里岛充满情欲的风光为背景,文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描写柑橘树和它们的果实的画面,让愤怒、沮丧的女主角朱丽叶裸体漫步于“隐秘的柠檬地狱”,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了自由和性欲。


在我第一次看到柠檬的几年后,我以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意大利。我选择住在锡耶纳,尽管托斯卡纳冬天的气候对于柑橘树来说太恶劣了,让它们无法整年都在室外生长,但我也习惯了在城市宫殿阳光明媚的庭院和乡村别墅前面的露台上看到一盆盆柠檬。冬天,当它们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知道它们被移进了特别为庇护它们而建造的柠檬屋。一开始,我以为意大利人将他们的柑橘树视为理所当然,就像我们英国人对待苹果那样。然而,随着我的意大利语水平的提高,我开始意识到柑橘树和它们的果实在意大利人的想象中有着特殊的地位。伽利略在写作《关于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Dialogue Concerning the Two Chief World Systems)一书时——这本书将导致他在 1632 年被判犯有异端罪——他用橙子来说明我们赋予周围物体不同价值的荒谬。他写道:“试想还有什么比称金银珠宝为’贵重’、称泥土为’低贱’更愚蠢的吗?这样说的人应当记着,如果土壤比贵重金属或者珠宝稀少得多,没有一个王公不会拿大量的钻石和红宝石或者满满一车的金子来换一点点泥土……种一粒橙子的种子,看它发芽、成长,长出漂亮的叶子,开出芬芳的花朵,结出鲜美的果实。”大学的最后一年,我回到了英国,满脑子想着柑橘。在英国时,我以埃乌杰尼奥·蒙塔莱(Eugenio Montale,20 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诗人之一)1925 年发表的诗歌《柠檬》(“I Limoni”)来抚慰我对意大利的怀念之情。蒙塔莱笔下的柠檬既不是激起安徒生情感迸发的浪漫之树,也不生长在劳伦斯笔下西西里岛那性感撩人、充满情欲的风景之中。相反,它们可以生长在乡村小道尽头平淡无奇的粗糙地面上,也可以生长在冬天寒冷的街道旁。然而,它们的花(柑橘花在意大利语中称为“扎加拉”,zagara)的香味却能够改变即使是最荒凉最平庸的风景。它既极其珍贵,又可为任何人所自由享用。正如蒙塔莱所说:“这儿,我们穷苦人也享得了一份微薄的财富/柠檬的馨香。”

多年来,无论是作为一名作家,还是作为花园观光项目的负责人,我的工作领域主要是意大利的精品花园。这使得我很容易在追溯这些柑橘类树木的历史时,将其视为一种观赏类园林木,然而随着我对它们兴趣的增长,我意识到这些盆栽树木只代表了整个柑橘类作物历史的一个片段。我从意大利半岛南端卡拉布里亚的香柠檬林出发,到达阿尔卑斯山雪景映衬下的柠檬屋,旅途中我发现柑橘树和它们的果实在意大利的政治和社会历史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并且给这个国家的一些最贫穷的地方带去了巨大的财富。与那些娇生惯养的园林植物不同,这些树木生长在广阔的天地中,就像中国古代被称为“木奴”的橘子一样,“它们不辞辛劳地工作,让家庭能够富裕起来”。

为了了解柑橘类作物的生长习性,我不得不离开托斯卡纳、拉齐奥(Lazio)和翁布里亚(Umbria)舒适的别墅和宫廷花园,来到意大利南部的商业柑橘园,去看看在那里工作的男男女女。我穿过墨西拿海峡,来到西西里岛,世界上最好的血橙就生长在西西里岛东侧埃特纳火山山脚下。一路向西,我在巴勒莫、群山和大海之间的一片奇特的边缘地带发现了橙树、柠檬树和橘树。


西西里岛和意大利南部的许多柑橘农场都位于偏远的农村深处,那里很少有外国游客,而且只讲方言。我很快发现,在这些地方的橙园里,随身带一把袖珍折刀大有用处,因为大多数果实都紧黏在树上,除非你从树枝上把橙子的梗砍下来,否则很有可能撕破树皮。我还了解到,橙农从不会在橙园里给橙子削皮。橙园里有一个必须遵守的仪式,也是橙农需要随身带一把袖珍折刀的另一个原因。首先,他一只手拿着橙子,梗朝上。随后,他用刀在橙子上水平横切一刀,将它整齐地分成两半。新鲜橙子汁水丰沛,四溅而出,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把橙子的上半部分扔进杂草堆里,因为对于橙子而言,汁水和甜味都集中在离梗最远的底部。然后,他切下一片橙子,把它平放在刀片上递给我。我在意大利各地的柑橘园都经历过这样小小的仪式,每一次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感人时刻,我喜欢这种亲密的感觉,就像我曾经喜欢有人为我点燃一支烟。刚从树上摘下的橙子的味道是无与伦比的。


本文摘自《行走的柠檬:意大利的柑橘园之旅》

[英]海伦娜·阿特利

张洁 译

商务印书馆

2021 年 8 月


题图来自 arianka ibarr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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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海伦娜·阿特利

非虚构作家和特稿撰稿人,皇家文学基金会会员。她写了多本有关意大利花园和世界各地花园文化史的书。作品有《行走的柠檬:意大利的柑橘园之旅》、《列夫的小提琴》(Lev’s Violin: An Italian Adventure)、《英国伟大的花园》(Great Gardens of Britain)、《日本的花园》(Gardens of Japa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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