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
张爱玲的这两句,我一直以为出自《异乡记》,因为仿佛是在旅途上,“他们”似乎是外乡人,那猪也该是外乡猪。
这次重读发现不是,记错了。回头想,又觉得有理——《异乡记》那一路,是情路也是绝路,无望地去寻那样一个夫,颠簸窘迫,寄人篱下,日夜都是茫茫的,实难有这样俏蛮的心境。
但她不是弱者,从来不是。她早早就知他是谁,也知他总归不会变。即便那样,情意亦全盘地托了出去。不是可怜兮兮地求,是覆水不收的勇。这勇既不是为他,也不是为一个结局——天才秉性而已。
02
说回他们的猪——这几句写在散文《童言无忌》,初载一九四四年五月《天地》,其时女作家二十四岁,已经写完《第一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心经》等等。尚未有过真切亲密的恋爱,却写得出婚嫁男女的一生。仿佛活过许多世了,生来带着沧桑清透、锋利淡漠的眼睛。
那特别该杀的猪,来自上海的所谓 “牛肉庄”,是她喜欢的 “可爱的地方” ——
“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
“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猪进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一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再合法,再合适也没有。”
她是生来的肉食者,不惧荤腥,不惮尸骨血污。脆薄爽口的倒不喜欢,精致麻烦的鱼虾亦不喜欢。
她于是这样活,这样吃,这样写——消弃所谓朦胧分寸,一把宽刀一插到底,不要浪漫主义。
一九四一年,她在港大,大考前,开战了。围城十八天,流弹与轰炸不讲道理,日夜发生着。然而一俟叫停,便迫不及待上街找吃的去了。去吃冰淇淋,吃小黄饼,吃街头油煎的萝卜饼——不远脚下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
牛奶她也喜欢。那时的牛奶我猜,该是油脂重、味道腥的。她却最爱上面一层泡沫,喝牛奶要 “先把碗边小白珠子吞下去”。
香港休战后,学生们在临时医院做看护。病人们,三十几个沉默、烦躁、有臭气、动弹不得的人,住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每天两顿红米饭,一顿干,一顿稀”。
作为看护,她要上夜班,十个小时,却也不怕累,因为不理人不做事就好了。还因为有夜宵吃——特地送来的牛奶面包。唯一一点遗憾,她写,病人总是死在深夜。
病人中最为痛苦那一个,骶骨坏死(也许有外伤与感染),奇臭。
她写他——痛苦到极点,神情倒近乎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角却仿佛微笑。
这个最疼的人,整夜地呼唤她:“姑娘啊!姑娘啊!”
她不理。
“我恨这个人,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
凌晨三点,她去热牛奶,她 “老着脸抱着肥白的牛奶瓶” 穿过病房,去厨房热牛奶。
那病人仍在喊。“姑娘啊!” 那垂死的呼唤追她到厨房里。
她不理。她只望着将沸的牛奶。她 “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这人是有结局的—— “这人死的那天我们都欢欣鼓舞。”
他死在天快亮的时候,学生们将后事工作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随后都去了厨房,用椰子油烤了一炉小面包。
“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03
我是医学生,读书在上海,入院实习也在上海,然而那几年的我,是离张爱玲最远。
我做不了医生,是实习第一天就被决定了。120 送来一位老先生,立即急诊抢救。我们团团站在急诊室里,护士阿姨边给楼上的值班医生打电话,边轻柔细致地梳头。
就来了就来了,等不到电梯呀。医生讲。
你跑楼梯嘛。护士阿姨讲。
你倒跑一下试试,十几层楼,要多久。医生讲。
你那个肚皮鼓得哟,也该锻炼一下了。护士阿姨,脸上带笑。
你苗条!麻烦看看自己好吧!
医生终于下来,先做心肺复苏。老先生枯槁地躺在铁架床上,骨架只剩一点点,伴着大力按压,一颗头弹起坠落,咚咚砸下去。
没有生命体征。
医生疲惫的,要换人,男生们自告奋勇,轮流上去。咚咚地,那将死的一颗头,像砸在我鼻梁上。我开始淌眼泪,又觉得羞耻,就将口罩向上蒙。
不记得过去多久,医生看一眼挂钟:几时几分,宣布死亡。
我呜一声大哭出来。
家属是早有准备,早知此次救不回,老少总共七八位,得知结果,进了诊室门来,是冷静办事的态度。见我哭得不成人形,倒吓一跳。
我第一次上手术——自己动手的手术,是个门诊小手术,腕部脂肪瘤切除。
第一刀横切下去,绛红的血珠渗出来。我倒吸一口气,颤声问人家:疼吗?
我老师气得敲我:你来治病的,疼不疼不干你的事!
我知我做不了医生。
04
张爱玲并非一直活着,她是早早死过一次的。
她生在上海,两岁搬到北方,天津北京都去过。八岁又回上海,开心得很,出洋的母亲也回国来了——虽然因为过继,要叫母亲婶婶。
然而不久,父母还是离了婚,母亲又动身去了法国。张爱玲留在父亲的家里,望着满房鸦片的云雾—— “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又回国来,父亲已经再婚。张爱玲去母亲处住了两周,回家便挨了后母一巴掌,又挨住父亲一通拳脚,一身的伤,便立刻想要逃,被门房拦住。回到家,父亲一只大花瓶向她头上扔来,一躲,摔在墙上,碎了一屋子瓷片。
随后便被囚禁了,这少女,这可怜的天才。那时的一颗心还留有柔嫩,有震怒,有愿望,会哭。
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也知道我父亲绝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数星期内我已经老了许多年……头上是赫赫的蓝天,那时候的天是有声音的,因为满天的飞机。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