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替肉体的语言找到了懒惰的水银的腔调” | 胡续冬诗选
西渡 胡续冬 只有诗
3年前
纪念一位杰出而早逝的诗人。

哪吒的秘术或另一个胡续冬

西渡 作

 

2021 年 8 月 22 日下午,终于写完《戈麦全集》的长篇前言,结束了长达八月的工作,我带着一身疲惫,去打印店打印了两本《戈麦全集》。晚上 11 点半接到诗人杜绿绿的电话,向我求证一个可怕的传闻。我断然予以否认,并严厉谴责了传言者的无聊。但是,十几分钟后,杜绿绿第二次打电话来,消息被证实了:胡子走了。十二点臧棣的电话也来了。最荒唐的传闻居然是真的。我虽然已经多次与死亡对面相撞,但对胡子的离开还是感到愕然,这个小我七岁、活力四射、生猛非凡的人真的不肯再对我们说话了吗?他的孀妻弱女该怎么办呢?在送别胡子后的某日,我梦入他的追思会,醒来大悲。我意识到随着胡子的离开,当代诗歌的某种可能性终止了,某些重要的诗篇再也不会写出,某些来自上天或地底的信息再无人接收。

这些天,我通读了胡子自印、出版的 8 种诗集和一种列入出版计划而终于流产的《胡续冬诗选》,从中选出 20 首诗,作为小鸟文学诗歌栏目的首期推出,以纪念这位杰出而早逝的诗人。

13 年前,我曾经为胡续冬第一本公开出版的诗集《日历之力》写过一个短评。在这个短评中,我曾经试图纠正对胡续冬诗歌的一种流行看法。我说:

胡续冬的写作,从题材到风格,都相当丰富和多样,并不能像这样贴一张“语言的狂欢”或者“娱乐读者”的标签了事。我以为,在“戏谑”和“拼贴”的表象下,也许还藏着另一个胡续冬,这个胡续冬却不乏“内敛、节制、审慎”,甚至也不乏诗歌和思想的深度。不错,喜剧性在胡续冬的诗里是风格力量的一个主要来源。但喜剧性并不就是娱乐性,也绝不等于平面化,就像写作的偶然性并不等于写作的随意性。喜剧和悲剧一样可以是深刻的艺术。胡续冬的诗不是悲剧的深刻,但自有一种喜剧的深刻——我以为所谓诗的深刻就是诗歌在表现人性方面所体现的生动性。这对那种用“平面化”来给诗人贴标签的批评,倒是一个有意思的“戏谑”,我以为这种“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能力才是胡续冬真正的活力所在,也是诗歌本身的活力和生命所在。

这次差不多通读了胡续冬 2018 年以前的全部作品,更加坚定了我当初的看法,另一个胡续冬或许才是胡续冬的本相。当然,上述论断里需要纠正的成见也不少。“喜剧性在胡续冬的诗里是风格力量的一个主要来源”,这种看法仍然是对胡续冬的丰富性的减缩。“胡续冬的诗不是悲剧的深刻,但自有一种喜剧的深刻”,这样的看法仍然太屈服于对胡续冬的批评成见。其实,胡续冬的诗里并不乏普遍的深刻,“快乐的文本”也是严肃的文本。从胡续冬的全部诗作看,作为诗人的胡续冬总体上并无意于“娱乐读者”,也无意把“喜剧性”作为自己的癖性加以发展,而专注于诗意、想象、语言的发明,最终完成了对复数的自我的发明。实际上,另外的胡续冬可能不止有一个,而是有许多个。在一次访谈中,胡续冬曾经说到自己的写作抱负是通过书写互不通约的诗歌发明出无限多的自我,以使被特定时空所束缚的自我获得诡谲的复杂性。后来他对这一抱负做了调整。他说:“我大概成不了佩索阿,所以我将以往的抱负中对自我的发明收缩为一种高强度的‘自我腾挪’”(《片片诗》代跋)。在这些天的阅读中,我不断与陌生的胡续冬相遇,深感盘踞在一部分读者心上的那个写《太太留客》《关关抓阄》《毕业证、身份证、发票、刻章》的胡续冬只是他借用的化身之一。方言是他的另一个化身(就像它是徐志摩和闻一多的化身)。古文的章法、语汇是又一个化身(这个胡续冬显然部分挪用了卞之琳的技艺,但比卞之琳更活力、更自由、更泼辣、更变化)。旅行诗又是一个化身。情色也是。童诗也是。“偏移”的口号也是。此外,也许还应该指出,即使在同类诗中,胡续冬也不止拥有一副笔墨。同是风俗诗,《冰火九重天》不同于《太太留客》,《成人玩具店》不同于《冰火九重天》,《保罗和佛朗切斯卡》与《冰火九重天》又大异,《鳝鱼》《乡村乐师》又另一副面目。方言诗,《关关抓阄》《诗歌的债》《嘎公骟牛》各不相同。旅行诗,巴西、美国、台湾题材面目各异。但是这众多的化身又源于同一个胡续冬。这是孙悟空的变化大法,每一根毫毛都能变出一个孙悟空,但说一声收,又能全数收回自己。此所谓能放能收。

“偏移”曾经是胡续冬和他的几个同伴身上的一个显著标签。在我看来,“偏移”处理的是他和他的同伴与当代诗的关系,这种处理在一个诗人的登场之际是必要的,也是机敏的。胡续冬和他的朋友所要偏移的主要是当代诗的某种“本体化诗歌大法”(姜涛语)以及某种已经滥用的象征语法。这种“本体化”倾向曾经是胡续冬所置身的那座校园的一个招眼的传统。90 年代中期以后,若干前辈诗人和偏移的几位主将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当下和身边的经验。针对那种失效的象征语法,他提出了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主张:“把晦涩的语言像阑尾一样割掉”(《宿舍一角》,1997)。这些主张不但在其同辈诗人中有相当的号召力,而且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转移了当代诗的风气。可以说,最近 20 年的北大诗乃至整个学院诗都在胡续冬及其“偏移诗学”的影响下。但诗人最终要处理的是他和自我的关系。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不久他就提出另一个主张:“努力发展你自己的癖性吧。”在为胡续冬的第一本诗集《水边书》(自印)作序的时候,姜涛引用了这个说法。用胡续冬诗里的说法,是“要发现我们身体中内在的痴”(《小白狐》)。这首诗写于 2000 年。大概从那个时候,胡续冬就从“偏移”的阵仗中转身了,或者从“偏移”偏移了。但“发展自己的癖性”的主张也有其限度。姜涛在《水边书》的序言中就指出了它可能的漏洞:“到底什么是自己的癖性?我们真的知道自己吗?癖性是单数的还是复数的?它属于已知还是未知?……可能的情况是,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本质’的、专有的癖性,或者说有很多东西还潜伏着,不为己知。”就在写作《小白狐》的两周前,胡续冬在评论臧棣的时候阐明了一种“金蝉脱壳的艺术”。正是这种“金蝉脱壳的艺术”为胡续冬不断翻新诗艺、更新自我提供了巨大的驱动力,也使他及时摆脱了“癖性”的漏洞或黑洞。总体而言,胡续冬后来的写作去那个标签化的方言、喜剧诗人已经很远。诗人的真身早已脱壳羽化,而批评犹津津乐道于其蝉蜕,可谓刻舟求剑;如我们今日还独乐于此,则无异买椟还珠。

胡续冬早期喜剧诗的乐趣主要是理智的,而不是感受的。理智的乐趣在诗中有其好处,也有缺点。可能的缺点有二:速度慢,效果不久。这与胡续冬轻捷的个性并不相得。为了让思维追上感觉,谑浪笑敖便成为诗人的运兵车,以加快诗意的推进,但有时不免用力过猛,虽是笑噱,却有刑天舞干戚的紧张。这些诗,在朗诵的场合效果极佳,也吸引了一批读者,而成为胡续冬品牌的标志。似乎他的声誉和影响也建立在这类诗上。贴标签省事,也容易招募追随者,但也可能掩盖诗人在诗艺上真正的出色之处。在胡续冬的场合,这种可能性似乎已经成为现实。胡续冬大概并不悔其少作,但我总觉得对一个诗人来说,这些作品所赢得的声誉似乎有些得不偿失。它们对个人癖性的发挥反而成了对更普遍的诗意的剥削。诗人很快对此有所意识,并做出了矫正,但读者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诗人的矫正。我个人认为,胡续冬真正的好诗在另外的诗,而且正是这些诗构成了胡续冬全部创作的主体。胡续冬的一类诗专注于想象的发明,从《水上骑自行车的人》《水边书》《风之乳》《蜗牛》《稗草的血》《祖先》《小和更小》(这些诗的写作时间与《太太留客》等作相比并没有晚多少)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夜宿桃米坑》《白猫脱脱迷失》等。事实上,我之惊异于他的才华就是从 2002 年的《蜗牛》开始的。这些诗往往从当代性的、日常化的乃至琐细的场景出发,借助一种原生的想象上天入地,大开大合,穿梭于历史、现实、虚拟世界的多重时空之间,真正让感受力体验了一种无限制的自由。我想,这些诗的主人一定精通哪吒的秘术。从哪吒那里偷得的轻功、隐身术、风火轮助诗人神出鬼没,其诡异的诗思不知所从来,不知向何处去。胡续冬的这种想象力既有些天真,又有些顽劣,有些混不吝,还具有跨界、综合的特点,非常具有胡续冬个人的特点。海子曾说,真正的艺术家有能力在“人类生活”之外展示另一种“宇宙的生活”。这种“宇宙生活”包括“与人类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别的生灵别的灵性的生活——甚至没有灵性但是物理有实体有法律的生活”(海子《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认为,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胡续冬这类诗为我们提供了展示这种宇宙的、“秘密的生活”的众多实例。从这点看,胡续冬在“偏移”之后,仍然在某种程度上接续了其前辈诗人的传统。还有一类诗,如《在坝上草原》《雨》,贡献了一种内向、安静、自省的美妙诗意。《在坝上草原》大概是胡续冬最具视觉性的杰作,干净、洗练、精确、透明,一种穿透性的想象力把马、人、雨、天地镶嵌在一幅最精美的风景里,把一种精确的有限化为浑然的无限。距我初读这首诗已经十几年了,但它一直刻印在我的记忆里。《锦囊》《2011 年 1 月 1 日,给马雁》《格陵兰》《埃库勒斯塔》则贡献了一种伟大的同情力。《小别》《蟹壳黄》《花蹦蹦》《笑笑机》则显示他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丈夫和父亲。《鳝鱼》《成人玩具店》《犰狳》《日历之力》则显示了胡续冬处理当代经验时出色的洞察力。其中,《稗草的血》《一个字》《大航海时代》《丢失的电子邮件》等,可能是当代诗歌中最早对互联网经验进行诗意发明的作品。这些不同类型的诗共同完成了胡续冬对当代经验的诗意发明。在这些诗中,想象力、感受性、经验、智性有平衡的展示,饱满、丰盈的感性化为一种沉潜、安静的魅力,其效力与《太太留客》等主要诉诸理智的作品大不相同。胡续冬对当代诗的记忆能力也多有发明。这事关声音的技艺,《锦囊》讨论的就是这件事。在胡续冬看来,“锦囊”或灵感对诗人的声音不起多大的作用,真正重要的是“肉体的语言”。胡续冬对节奏、音韵、跨行的处理都富于胡氏式的匠心,而这种匠心实际上根源于诗人的“肉体的语言”,因此,即使丢了“锦囊”,它们仍会有着落。我前面说,胡续冬那些大开大合的幻想诗体现了哪吒的秘术,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在这些不同类型诗之间的腾挪、转换、跳跃或自在的飞行,才真正体现了哪吒的秘术。

这里的 20 首诗,选自胡续冬自印、出版和未出版的九种诗集,按写作时间倒序排列。在选诗的时候,我有意避开了那些曾经作为诗人标签的作品,希望有助于读者认识另一个或多个不同的胡续冬。

2021 年 10 月

 

埃库勒斯塔

 

1

埃库勒斯塔,公元二世纪

罗马人在西班牙拉科鲁尼亚的海边

留下来的灯塔,是另一片

闭锁在石头里的海。在塔里

能听见海水的手掌击打着

石块的内壁,你附耳过去,

就会有一小滴被囚禁的海

挣脱了物理学的诅咒,溅到

你的眼中。当你登上塔顶,看见

腋下夹着大半个天空的大西洋

从远处呼啸而来,丝毫感觉不到

你眼中有细小的急切之物

纵身跳进了塔下的巨浪。

你或许能听见石头深处传来

海水的鼓掌声,像一群狱中志士

在庆贺又一滴狱友重返骄傲的蓝。

 

2

我登上埃库勒斯塔是在

十月里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

城市、原野、礁石

在大海面前相互推搡,轻易地

把视野让给了一个巨型的远方。

塔顶有三三两两的白人观光客,

我能从他们对远方的赞叹里

识别出法语、德语和波兰语。

然后我注意到了站在护栏尽头的

那个孤零零的老人。

他一直在哭。

对着远方,张开嘴,闭着眼哭。

他努力不弄出任何声响,肩背颤动得

像暴风中一副快要散架的农具。

他长着一副东亚面孔,衣着

不似任何一类观光客。我小心翼翼地

用汉语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他点了点头,试图用磨损的衣角

擦去满脸的泪水。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慢慢问起他为何独自在这里、

在这个中国游客罕至的地方默默哭泣。

语言不通受了委屈?跟丢了旅行团?

他感激了我的善意,但并没有

替我解谜,只是告诉我,他来自

河南南阳,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他的村庄。

突然间,我想起:埃库勒斯塔就在

去往圣地亚哥的朝圣之路上。

我问他:“您是天主教徒,

要徒步去圣地亚哥?”

他那双哭红了的眼睛骤然一亮,

想要说话,却又犹豫了一下,手划十字

朝我礼貌地笑了笑,而后踉踉跄跄地

走下了楼梯。我站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想看看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巨型的远方会幻化出怎样的悲伤?

我看见腋下夹着全部天空的大西洋

从海平线呼啸而来,我猛然感觉到

眼中有海量的急切之物

想要纵身加入塔下无边而骄傲的蓝。

2017.10-2018.1

 

格陵兰

 

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格陵兰人,

这也意味着,我结识了

格陵兰人口的五万分之一。

 

他和一群维京人的后裔一起

坐在我们旁边,但看起来

他更像是我们派到北极圈里的卧底:

穿着一件在北京机场随便买来的

 

“上海欢迎您”,他的因纽特面孔

始终挂着一万年以前的亚细亚笑容。

他父亲是格陵兰最北边的猎人,

母亲一家,在最南部牧羊。

 

我问他父亲都猎些什么动物,

他说:海豹。然后,夹杂着手势

他向我描述了烹制海豹的要领,

听得我把饭桌上的鸡鸭

 

全都想象成了竹笋焖海豹和

酸萝卜海豹汤。神灵们要怎样靠谱,

才能让他的父母在那个庞大得

如同一整片大陆的岛屿上相遇?

 

再需要多少头北极熊的元气

才能把马格山古阿格·瞿亚武吉索

养育成一个喝酒、写诗、踢足球,

性情像浮冰一样坦荡的汉子?

 

他做过老师,教孩子们用格陵兰语

在声带上捕猎凶猛的极光。

现在他是一名地方法官,案件少得

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异国怀乡。

 

他送了我一沓格陵兰的明信片:

阳光像粗短有力的大拇指,

把几枚彩色图钉一样的小木屋

摁在了海边的冰层上。

 

他盼望格陵兰彻底从丹麦独立出来。

这倒不是因为他那个从政的哥哥

有望成为第一任总统,而是因为

他更喜欢不拉雪橇的雪橇犬。

 

听闻此言的一瞬间

从我的肋骨间似乎也冲出来一条

威风凛凛的雪橇犬,挣脱了

胸腔里拖着的大国生活,冲向冰原。

2011.10.27-29,安徽黟县-上海

 

2011 年 1 月 1 日,给马雁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真主用白色裹尸布收纳了你。

我看见了你的脸,最后一次。

眼泪是可憎的,遮挡了一切,

连同你这些年的欣快和勇毅。

我们把你抬上运尸车,穿过

新年第一天寂寥的回民公墓。

你肯定不会喜欢这里,但你

会弹着烟灰说:哪儿都一样。

我们把你放进了冰冷的墓穴,

我们铲土,也代更多的朋友

把异乡的泥土盖在了你身上。

你父亲,一个因信仰而豁达

的穆斯林老人,在用成都话

跟公墓里的上海回民交谈着:

我们那边墓底都要铺一层沙,

因为大家都是从沙漠里来的。

风很大,我们艰难地点燃了

几把伊斯兰香,三支成一束,

插满了你的坟头,还有菊花,

越插越密,烟雾中的菊花香

像是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道。

有人突然说,你一定会嘲笑

我们这群来送你的人,一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觉得

你就站在我们身后,我身后,

美得比记忆更加朴素,就像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你那样。

你也许会喜欢公墓给你做的

那块临时的墓牌,简简单单

在小木板上写着“马雁之墓”,

删除了你这三十一年的智慧、

果敢、力量与病苦。我更愿

忘掉这一刻、这公墓:我把

我心爱的小妹葬进了这泥土。

2011.1.2,上海-北京

 

夜宿桃米坑

 

蛙声和雨声像两个

孪生的哪咤,争抢着

我耳朵里变幻的空。

其实我早已在耳蜗深处

腾出了一大片安静的山谷,

可以装下整个村庄的青蛙

和整夜的急雨,但

蛙和雨依旧势不两立:

当一道憨猛的锋面完全

钻进了我的左耳,

右耳的赤蛙、小雨蛙

和绿如革命的青年树蛙

就统统撤出了鼓膜背后的

听力游击区。一种

叫做睡眠的声音,从

蛙声逃离后的右耳道溢出:

我在梦中救下了

最后一只青蛙王的女儿,

帮它把闪亮的呱呱声

藏进了每一滴盲目的雨。

2010.5.23,

台湾南投县埔里镇桃米坑村“青蛙ㄚ婆ㄟ家”

 

白猫脱脱迷失

 

公元 568 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一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莫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我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2007.7.30

 

 

旅途中,总有

不知生辰八字的细雨相随。

在机场的出口,雨就已经

混进了人群,踮起

窸窸窣窣的脚尖,盼你。

火车上,雨,又是雨

拿灰蒙蒙的小指甲

刮着车窗喊你,你就是不醒。

要等到一个空落落的傍晚

你才真正和它相遇:

雨伸出它小猫一样的舌头,

一块砖一片瓦地,为你把

整条街道舔湿,让你在空气中

闻到了小学一年级。

你把剩下的雨

从一颗冬青树上抱下来,

让它躺在你的旅店里。

你用毛巾擦去它身上

冷飕飕的风,却看见

这陌生的江南细雨

竟有一块和你一样的胎记。

2007.1.16,上海

 

犰 狳

 

猛地看见电脑上的日期,想起

一年前的今天,在南美的海滩巴拉奇。

那是一个被十七世纪的金子淘出来的小镇,

坐拥吞天海景和葡萄牙的凋敝。

入夜,我们携一身憨猛的云和岛屿

回到岸上,见街就逛,见古就唏嘘。

有花花红灯闪出一个诡秘的去处,往来者

皆是气质男和肉意阑珊的随便女。

我们骤然欢喜,误以为来到了

本地的风化区,进去之后才发现

此处乃是文艺天地,方圆百里的知识分子

携带成群的知识粉子,在此郑重地追忆

巴西东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泪履历。

墙上是被装裱成艺术品的印第安人,

台前有被演说成学术绕口令的印第安人,

大厅里陌生的干柴和烈火以印第安人的名义

迅速地组合在一起。我们在那里

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印第安人,直到

走出门去,在几十米之外的街角

与几个卖手工艺品的印第安人在黑暗中相遇。

他们露宿在街头,出售做工笨拙的

木雕、草编和饰羽。他们不叫卖,

像茧皮一样硬生生地长在黑夜的喉咙里,就连

不得已说出的几个关于价格的葡萄牙语数词,

也像龟裂的茧皮一样,生疼、粗砺。

他们眼神里的警惕连成一道五百年前的防线,

从防线那一边,我们小心翼翼地买来

一只木雕的犰狳。嗯,犰狳。

性格温顺的贫齿目动物,浑身披甲,

像他们的祖先,在丛林里逐安全感而居。

嗯,巴拉奇。我刚刚被精英们沉痛地普及:

此地的印第安人原本盛大而有序,说灵巧的

图比-瓜拉尼语,后来被捕杀无遗。

精英们不愿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结上

一小片茧皮一样喑哑的,不可见的后裔。

2005.8.18

 

日历之力

 

保罗·达吉尼奥是个和我同龄的傻子。

每次我去楼下的售报亭买烟的时候,

他都坐在店门口,歪着脑袋,口水里

流淌着早上八、九点的开心词语。

五十多岁的店主弗朗西丝卡一年四季

都穿着比基尼,在递给我烟的时候,

她总是要关切地瞟一眼保罗的裆部

那勇敢而忧伤的勃起:她在那里看见了

黝黑光滑的自己,光滑得像

丈夫与情人们疾速穿梭的溜冰场。

溜冰场深处,在菠萝蜜和芒果之间,总有

太阳下的保罗,他坐在轮椅里,享受着

瘫软的世界里孤独无望的直立。

 

保罗·达吉尼奥热爱太阳。

每天中午,他都会把轮椅摇到

没有树荫的小区花园里去。我住在

离花园最近一幢楼的三楼上,听着小区里的

鸟叫和蝉鸣,还有懒洋洋的风里面

对面楼房的混血女人小便的声音。

每天总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

都停止了,被阳光塞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

满满当当地都是肿胀的安静。这时

我总会听到保罗·达吉尼奥在喊叫,

那些没有意义的强悍的音节

踢开轮椅在半空中像豹子一样冲撞。每当我

听见这盲目的喊叫撞到我窗口的时候,

我都能看见我墙上的日历攥紧了拳头。

2004,巴西利亚

 

克莱斯波俱乐部

 

克莱斯波俱乐部,本城军警的疗养院,在

帕拉诺阿湖西岸最荒芜的地段。那里有

附近最便宜的游泳池,每天下午,我都要

在巴西高原的旱季灼人的阳光中

独自穿过一片荒野,去那里游泳。

荒野上的杂草比我高,风吹过来的时候

我必须用手撩开割在脸上的叶片。

一路上都是鸟,认识的、不认识的鸟

被我惊起,嘶叫着,在低空中

看着僭入的我,像是在交涉。

它们中的大多数很难称得上漂亮。

杂草的尽头是陌生的灌木,林中

一样荒凉,没有奇花异果,只是树,

枝,叶,绿色,安静的树。树连着树,

树默许着树的生长,树们默许着我

从那里经过。红土小路上有时候

会有一两只变色龙跑来跑去,爬过

我身边的时候,它们会礼节性地

回回头。传说中这里有歹徒出没,

枪口对准钱,阴茎对准不幸的女性。

但我在这条路上走了近一个月,荒野上

只有我一根安详的阴茎。往往,

抽完第二根本地出产的万宝路,我就能

走到只见车不见人的大马路上。

马路对面,就是高悬着军警标志的、

空荡荡的克莱斯波俱乐部。游泳池里

也通常只有我一个人,在阳光下

独自晒黑。我每天要游四十个来回,

一千米。在自己划起的水声中,

我偶尔会数,再游多少个一千米、

多少个来回,我就可以游到我的三十岁。

2004.6.9, Brasília

 

锦 囊

(为秦晓宇而作)

 

一觉醒来我把锦囊弄丢了。

我立刻意识到,我丢掉了

对自己说话的腔调,丢掉了一条

夹在高兴和不高兴之间乱拐一气的羊肠小道。

 

我拼命回忆昨天夜里,在梦中,

我往这锦囊里到底放了些什么:

小熊饼干?委拉斯开兹?从挖耳勺上

磕下来的几粒散碎的耵聍?

 

都不是。都不是。

粘住了眼睫毛的一坨眼屎提醒我

在怀揣锦囊的梦中骑着野驴闯荡

是一门古老的技艺。那野驴名叫惬意,上火的惬意。

 

我的锦囊里可能有

喜马拉雅的喉结、有丧门星、有

一种状如蜉蝣的生物的爷爷的爷爷,但我

还是不能确定那里面是不是有光(一丁点的光!)

 

我想起在我最后系上锦囊的时候,

有一个比我自己的声音还要有自我的感觉的声音在说:

天亮的时候打开它,

你这一天就有了着落。

 

不幸的是,我把锦囊弄丢了。

不幸的是,我这还没有发瘟的一天仍有着落。

我丢了锦囊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

量了量体温,替肉体的语言找到了懒惰的水银的腔调。

 

*此诗收入胡续冬自印诗集《爱在瘟疫蔓延时》,未署写作日期。该集收入胡续冬2002 年 10 月至 2003 年 6 月作品。

 

祖先(为月半节祭祖而作)

 

我的祖先曾经变成一只蜻蜓

飞到我的蚊帐里,看我背书。

我咿咿哇哇,它的翅膀劈劈啪啪。

我得到母亲的忠告,没有把它

捉住,扯成碎片去喂门口的

蚂蚁宝宝。祖先在我一觉睡醒之后

神奇地离开了密封的蚊帐,留给我一对

考场上的蜻蜓眼睛和抄袭的好运。

 

我见过我的么爸不顾奶奶的提醒,

用火钳夹死了一根在堂屋里

善意盘桓的菜花蛇,数小时之后,

我的堂妹就被滚热的开水

烫伤了后背。堂妹尖叫着,

惊恐的嘴里吐出绝望的蛇信子。

如今,她已经出落得丰满俏丽,

但背上,仍留着祖先蜕下的蛇皮。

 

今天,气温高达41度,我光着屁股,

在宿舍收拾行李。从一本满是灰尘的

旧书里,突然跳出了一只蚂蚱:

尖头,赭石色,典型的南方山地品种。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一把四川盆地的骨灰

如何在北京组合成这怀旧的活物。

我打开窗,祖先轻轻一跃,在空中

消失,似在教我避闪汗水中的小生计。

2002.8

 

蜗 牛

 

我听说隐身的小人身上

有一种特别的气味,可以让蜗牛

从壳里爬出来,在树叶上跳舞。

 

我听说扭伤了腰肢的蜗牛

会被隐身的小人从树叶上抱下来,放到

风织的小吊床上,在空中晃。

 

我听说隐身的小人从来不对坏人

吐口水,他一碰见坏人,就会

骑自行车离开,把蜗牛忘在天上。

 

有一天晚上,我在散步的时候

拣到了无数个蜗牛壳,接着,在树林里

看见无数个光溜溜的蜗牛在半空睡觉。

 

我猜到有很多隐身小人

来过这里,他们一定也碰上了

最坏的坏人,那坏人的口哨一定像在嘘尿。

 

我把蜗牛塞回它们的壳里。而它们

已经不需要壳,它们已经认得连接到吊床上的

风的绳索。它们吃掉了壳,继续爬上去摇晃。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隐身的小人,也从没有

看见星空下无人蹬踏的自行车从头顶

一闪而过。我四处张望。

 

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的背上似乎

轻了许多。我只跳了一下,就跳到了

最大的一张风织的吊床上。

 

那天晚上,我无师自通,学会了

在小径般交错的月光上骑自行车,学会了

在天亮时把自行车稳稳地停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

                                     2002.7

稗草的血

 

有一段时间,被老板训斥之后,

我总喜欢点开只有我知道的

一个秘密程序,它让一株灵芝

从电脑屏幕里生长出来,长到

我的嘴边。我会衔住这鲜红的

灵芝,像仙鹤一样,起飞。

我的翅膀会撩拨大气层清凉的粉脸。

 

我在替一个黑社会做网站。

我的职责,是在网上收取中小网站的

保护费。我分管所有在首页上

出现“蟑螂”二字的网站。

收费的办法很简单,只需要

在数据库里放一个蟑螂屋,黑压压地,

那些贩毒的蟑螂就会带着钱爬过来。

 

它们中的一只独腿蟑螂已经成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前任用Photoshop

锯断了它的另外五条腿,但这并不妨碍

我和它的交好。它每个周末

用一只脚从黑社会专用网线上蹦过来

给我送钱,顺便送来不知名的红酒,

喝完之后,令我唏嘘服务器里的残生。

 

一天, 老板又来骂我,骂到兴头上

把独腿蟑螂当作另一个黑社会派来的

黑客,在网页上活活捏死。悲愤的我

在他走后又一次点开了那个程序,但

没有看见灵芝,只有一株枯萎的

稗草,和一个对话框。“它用我的血

酿酒,为了喂养你心中的鹤。”稗草说。

 

注:此诗仅见于诗集《日历之力》,未署写作日期,排于《蜗牛》之后。这里遵从这一顺序。

 

在坝上草原

——为马骅而作

 

雨像是长在它身上的。

从它最厚道的一块皮上

渗出了几团云。草,

有些不干不净,也被

它的深棕色浑然了一下。

 

区别于不远处它的同类,

它没有鞍、辔和怯生生的

旅游的大腿。它甚至没有

很体面的外形,安静地,

在一旁修养着它的矮。

 

雨下了很长时间,它

一直都没有动。它的头

正对着某个没有颧骨

的山丘,山丘里那些

混沌的和将要混沌的东西

 

安抚着它的腿,使它们

稳稳地站在草地上,站在

雨水从它身上褪下来的地方。

我几乎忘了它是一匹马,

忘了在它腹中的出游。

                 2001.7

小和更小

 

我的名字叫小,我妈妈

名叫更小。我们住在

离“大”字两公里远的

一个加油站里,每天

为半路抛锚的文字注入

无铅的偏旁。我们家门口

有一座用卷舌音雕的

冰激凌雕像,收工以后

妈妈总要带我歪在雕像下面

甜一小会儿,等我的肚子

被美好的形容词腻住了,

妈妈就撇下我,去马路对面的

宋朝。我不知道妈妈在里面

到底做什么,只知道

有一些很奇怪的单音爸爸

总爱把妈妈举到墙头,让她

红得出不了声。所以我一直

听不见妈妈香味里的平仄,

害怕她突然间从这条

通往耳朵的马路上消失。

昨天晚上,我放心了许多:

我看见两个戴着隐形眼睛的

玻璃人,他们从宋朝旁边

一片没有门牌的水里钻出来,

对我说,丫头,快去准备些

氢气,你妈妈在不停地写,

浮力不够,快落到地上了。

我没有动。我就是妈妈

落地时写出来的。妈妈有

很安全的韵脚,会站稳的。

 

注:此诗收入胡续冬自印诗集《风之乳》,未署写作日期。该集收入诗人 2001-2002 年作品。这里遵循其编排顺序。

 

成人玩具店

 

她是他的硅胶孔,他是她的

蓝色振动器。拆迁、半价,

白天的喇叭包围他们,女店员

表情生动,讲解顾客心中的鬼。

 

他们被关在橱窗里。面对

肮脏的玻璃,男女顾客分拣

目光的软硬。他们则安静地

注视着对方原料里的安静。

 

长夜漫漫。偶尔会有一两个

坚定的鬼留下来,在黑暗中

挑拨他们不插电的羞。即便

如此,也不妨碍他们用渴望

 

接通电源,穿过脆弱的玻璃,

在一起剧烈振动。她是他

揪心的紧,他是她不顾一切的

快。他们是局部,是局部的爱。

 

夏天令他们有了温度和永远:

他们在商店倒闭之前火热地

隐身。女店员草草记下一笔:

“女A、男B两款样品遗失。”

2001.6

 

鳝 鱼

 

他们拎着尾巴,摔打鳝鱼,

直到把它摔晕。他们用铁钉

把鳝鱼脑袋钉在条凳上,钉子

经常会直穿鳝鱼昏暗的眼睛。

他们的刀子比他们的视力

还要准确,白晃晃地扎进

鳝鱼的脖颈。他们的手只需

紧贴凳子表面,任刀子

带领手指快速捋过鳝鱼

细长的一生。他们避开

飞溅的鳝鱼血。他们喜欢听

刀锋在脊骨一侧剧烈摩擦

的声音。他们剁下张着嘴的

鳝鱼头。他们把剔下来的脊骨

扔给成群的绿头苍蝇。他们

取下鱼头上的铁钉,顺手抄起

又一条鳝鱼,在凳边猛摔。

 

在刀锋划过鳝鱼身体的

短短几秒里,他们有时会看见

他们的女人在血淋淋的床上

扭动,那些只剩嫩肉的鳝鱼

一年接一年地从她们身上爬出。

 

注:此诗收入胡续冬自印诗集《风之乳》和作家出版社《日历之力》,均未署写作日期。《风之乳》收入诗人 2001-2002 年作品。这里遵循了《日历之力》的顺序。

 

风之乳

——为姜涛而作

 

起床后,三个人先后走到

宿舍楼之间的风口。

个子高的心病初愈,脸上

还留有一两只水母大小的

愁,左右漂浮。短头发的

刚刚在梦中丢下斧头,

被他剁碎的辅音

在乌鸦肚子里继续聒噪。

黑脸胖子几乎是

滚过来的,口臭的陀螺

在半空中转啊,转。

 

不一会儿,风就来了。

单腿蹦着,脚尖在树梢

踩下重重的一颤。只有

他们三个知道风受了伤:

可以趁机啜饮

风之乳。

 

他们吹了声口哨截住了

风。短头发的一个喷嚏

抖落风身上的沙尘,个子高的

立刻出手,狠狠地揪住

风最柔软的部分,狠狠地

挤。胖子从耳朵里掏出

一个塑料袋,接得

出奇地满,像烦躁的气球。

 

他们喝光了风乳里面的

大海、锕、元音和闪光的

电子邮件。直到散伙

他们谁也没问对方

是谁,是怎样得知

风在昨晚的伤势。

2001.4.2

 

水边书

 

这股水的源头不得而知,如同

它沁入我脾脏之后的去向。

那几只山间尤物的飞行路线

篡改了美的等高线:我深知

这种长有蝴蝶翅膀的蜻蜓

会怎样曼妙地撩拨空气的喉结

令峡谷喊出紧张的冷,即使

水已经被记忆的水泵

从岩缝抽到逼仄的泪腺;

我深知在水中养伤的一只波光之雁

会怎样惊起,留下一大片

粼粼的痛。

所以我

干脆一头扎进水中,笨拙地

游着全部的凛冽。先是

像水虿一样在卵石间黑暗着、

卑微着,接着有鱼把气泡

吐到你寄存在我肌肤中的

一个晨光明媚的呵欠里:我开始

有了一个远方的鳔。这样

你一伤心它就会收缩,使我

不得不翻起羞涩的白肚。

更多的时候它只会像一朵睡莲

在我的肋骨之间随波摆动,或者

像一盏燃在水中的孔明灯

指引我冉冉的轻。当我轻得

足以浮出水面的时候,

我发现那些蜻蜓已变成了

状如睡眠的几片云,而我

则是它们躺在水面上发出的

冰凉的鼾声:几乎听不见。

你呢?

你挂在我睫毛上了吗?你的“不”字

还能委身于一串鸟鸣撒到这

满山的傍晚吗?风从水上

吹出了一只夕阳,它像红狐一样

闪到了树林中。此时我才看见:

上游的瀑布流得皎洁明亮,

像你从我体内夺目而出

的模样。

2000.7.31

 

诗歌的债

 

蒋浩的大胡子颤巍巍地伸过来。

“写诗了没得?”——一只老耗子

钻进了大象鼻孔一样的羞。

“锤子。你写了没得?”

“没有啊,没有。”面对面

抓脑壳,叹气。“狗日的,

好久不写诗,头皮屑

都长起这么多了……”

 

头皮屑翻扬酸记忆。

遥想某个血气方刚的五月,

小诗在手,小酒在口,

词语的浑天仪在身体的星空中

暗自转动。“不得行了,

转不动了。句子、年龄、生活……”

 

还有冷霜。还有姜涛。

还有每个人的艰辛史和荒唐事。

还有肝炎、四川和人气飘摇的海淀。

——雨之已罢笔,化作网中仙。

“妈哟,每次王艾过来

我都要难受一个星期:

是写作,还是好死赖活……”

 

蒋浩的大胡子越说越冷,

越说越硬,基本上反映了

大幅度的心寒:

来自共同的愧疚、

来自一地的槐花和厌倦、

来自墨水瓶里深不可测的艳阳天。

——梦里不知身是客

摸缪斯腿,贪诗歌欢。

“还是要写呦,要写哟,

不写郎么办哟……”

2000.5


题图来自 Jené Stephaniuk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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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本包含小说、非虚构、诗歌、档案等板块的新型文学杂志

西渡

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 年 8 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 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 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 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钟表匠的记忆》,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

胡续冬

原名胡旭东,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北京大学巴西文化中心副主任。2002 年起执教于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著名诗人,江湖人称“胡子”,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作品兼具诗人的敏锐、学者的洞察力和一种强烈而独特的幽默感。2021 年 8 月 22 日,胡续冬在北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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