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在自己的葬身之地,而是来到他们曾经囚禁我们的地方。此刻我们浮在空中,俯瞰林中低矮的房屋。长金属板已经生锈,干草垛紧贴着侧墙,仿佛架在尸体之下的柴火,一只蜘蛛悬在锈蚀的墙壁边缘上方。不过我们在世之时,只了解到地下室的内部结构。跟所有被囚禁和谋杀的女孩一样,她们死前的常见遭遇,我们在地下室里也都经历了。
我们一共有十三个女孩。你们也许会想:“呃,你们真的能以女孩自居?”的确,我们都不止十八岁,不过女孩这个称呼能博取些许同情,以免让人觉得我们命该如此。用“女孩”自称似乎就在传达,我们应该受到保护。
倒不是说女孩们向来都受到保护,不过我们丢了性命,那就权且听我们讲一回吧。
这位是桑迪,我们恨她,她是特雷弗的“女友”,我们很多人都是被她引诱到这里。
“不,我才没有。”她表示反对。
别听她的,她也许没有用一条撒满软糖的小径或承诺中的糖果屋引诱我们。可她朝我们笑,毫不掩饰,那么友好,让我们放松警惕地上了他们的汽车。
“瞧,他们有一位女性,肯定不是杀人犯。”我们心想。
现在我们明白:“得把他们都当作杀人犯。”
我们来到曾被他们囚禁的地方,他们把下一位女孩拖过那扇沉重的铁门,一块布紧紧裹在她的脸上。她是第十四位受害者。
罗利引导着她,特雷弗用枪口抵在她的后背,把她赶下楼梯,赶到这里。
“噢,不,”我们想,“不要啊。”
这位是凯特琳,她热爱烘焙,特别是曲奇——你们只要尝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去买烘焙店的产品。她告诉我们,有时候她在巧克力屑中添加柠檬碎。“吃的人意想不到。如果你加得太多,那就完蛋了。不过要是刚刚好呢?再配上黄油和红糖?绝了。”
凯特琳的左腿曾经装了支架,他们把支架放在楼上墙皮剥落、满是污迹的厨房里。
凯特琳最喜欢的颜色是草莓糖霜的粉色。
詹喜欢缠绵悱恻的爱情电影,如果跟圣诞节有关还会加分。她会在一年中的任何月份听这些电影的音频,甚至是在八月。她喜欢的电影中有美丽的邂逅、有《傲慢与偏见》那种初见时的厌恶、有讨厌——但不是不能消除——的误解、最后还有接吻甚至求婚的情节。只要结局皆大欢喜她就喜欢。
詹是位盲人(即使现在也是),但她说自己理解颜色的概念。没有哪一种能比得上玫瑰红,柔软的花瓣搭在唇边,香气犹如爱情,让人沉醉。“我喜欢经典的颜色。”她说。
我们希望自己变成僵尸、变成吸血鬼、变成狼人,希望自己是挥着利爪的女魔头。我们希望满月升起,故事的最后,我们从牙缝间剔出劫持者的残渣。我们希望自己更强大。我们希望自己还活着。
刚被劫持到这里的女孩浑身颤抖,我们知道她在不停地四下张望,喘不上气。她在努力熟悉环境,尽量保持清醒。
还有气味,这间地下室里可以闻到他们的气味,她接下来的遭遇不言自明。
女孩名叫莫妮卡,她不停地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却不问特雷弗和罗利是谁。她大概觉得,如果自己无法指认谁,他们就会放她离开。
顺从,或许他们就不会杀死你。过于听话,或许只会让他们更轻易杀死你。一开始就抗争,会鱼死网破。假意配合,弄清形势,择机反击——
或者说莫妮卡至少是这样打算的,争取逃脱。这不同于动作电影,没有机会舒展筋骨。她稍有犹豫,特雷弗就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过剩下的距离。
她挣扎、哭喊、恳求。他们给她戴上脚镣,锁链的长度限制她的行动范围,角落里有个霉变严重且肮脏不堪的沙发床,她能越过那张沙发床的距离不超过一米。
内塔是一名农场工人,她不喜欢乏味的工作,但是喜爱田边的鸣鸟,根据叫声和翅膀扑动的声音就能分辨出它们。她为了逗我们笑而模仿不停发出猫叫的猫鹊和漂亮但是叫声难听的雪松太平鸟,她教我们看见燕八哥时发出嘘声,因为,老天在上,这种鸟特讨人厌。
“至少我的孩子们没跟着我。”她总这么说。她女儿最喜欢山雀,她儿子最喜欢蓝松鸦。她教他们伸出手掌,放上葵花籽,耐心等待鸟儿们鼓起勇气落在他们手上。
“我妹妹跟我很亲近,”她告诉我们,“我相信她一定会在我没有归家后收养他们。”她自顾自点头,我们也随声附和:“一定会的。”
内塔最喜欢金翅雀,它们轻得几乎都不会压弯蓟草。在春天,雄性换上明快的黄色羽毛,那是内塔最喜欢的颜色。
迪安娜住在她表哥的车库楼上,每天从零售店下班一回家,她就沉溺于电视剧,一直看到睡觉。
高中时的老朋友给她发短信,她也视而不见,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们,而是因为一想到回复,她就莫名感觉很沉重,洗衣服、拆信件和日常出门都给她同样的感觉。
跟萨莎谈过之后,迪安娜觉得自己可能抑郁了,不知道能不能好转。
“当我把手放在车门上,”她说,“感觉眼前一闪,如同触电。我就知道情况不妙。”
她试图沉着冷静地转身,客气地拒绝,可是他们三个对付一个,所以没机会逃脱。迪安娜清楚地记得,被他们塞进后座之时,她设法用一根手指勾住门把手,但是门被锁死了。
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丁香紫,这种颜色曾经整齐地排列在她童年邻居的花圃里。
你们想让我们别再谈论自己,你们想了解他们。人人都想了解他们。如果他们被抓获,就会变得人尽皆知。你们想了解他们的母亲是否曾逼他们穿裙子,他们的父亲是否曾把他们跟疯狗关在一起,是不是有一位叔叔曾强迫他们用大锤砸死兔崽——
或许你们想知道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
好像你们不知道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一样。
满足你们。特雷弗是那种你们选择不多时觉得还挺帅的家伙,两个人里他带着枪,决定谁先动手的人也是他。他兜里常备一瓶香水,偶尔要给桑迪喷点儿的时候,桑迪总是极尽夸张之能事,向上扬起手腕,露出眼神低垂的愚蠢表情,仿佛一位妃子在诱惑皇帝。
罗利——特雷弗关系复杂的表弟——的茫然表情和松垮皮肤会给你一种他父母没空喂饱他的感觉。他每次笑之前总会停顿一下,看看特雷弗,确保自己真的可以发笑。
不过他不傻,别被他骗了,我不许你们把他当作头脑简单的从犯来减轻责任。相信我们,他也同样享受犯罪。
莉莉还在适应。“我当时真想活下去,”她不停地说,“想得要命。”
目前我们只知道她当时在读大学,而且过得不怎么样。她为了提高效率而服用阿德拉[1],可是药效跟她的预期不符。
她最喜欢的颜色是森林绿。
我们害怕特雷弗会变本加厉,可他看了看表,对罗利说,“我得出去一趟,盯着她点儿。”
也就是说别不等他就先开始施暴,莫妮卡赢得了一点时间。我们尽量不去想她即将遭受的暴行,因为那就像黑色霉菌会渗透整面墙壁,你根本阻止不了。
特雷弗和罗利轮流离开地下室,去办些奇怪的差事或者坐在附近的饭馆,到一些他们认识的人会觉得他们举止正常的地方。自从杀害了桑迪他们就那么做,尤其是特雷弗。他大概以为自己挺聪明。
也许他真挺聪明,到现在还没有被抓住。
你们想让我们别再谈论自己,你们想了解他们。人人都想了解他们。
特雷弗上楼梯时把两串钥匙晃得叮当作响。脚镣的钥匙在一条蓝绿色——蓝绿色?没错,我们也对此表示惊讶——螺旋手环上撞来撞去。他在钥匙柄上粘了的一块遮盖胶带,上边用黑色永久墨水写着“自由”。
哈。
特雷弗把手环——跟楼上其他颜色单调、沾满污渍的钥匙链相比,这个手环仿佛一只叫声响亮的蓝绿色鹦鹉——挂在了厚重金属门外的一个小钩上,而这扇金属门的钥匙留在了特雷弗身上。一向如此。
沉重的金属门结构复杂,从厨房进入很容易拉开,但是,即使没上锁,从地下室一侧也需要他们两人一起推开。因为开门特别费力,所以特雷弗用一把短金属铲——“铁锹,”内塔礼貌地纠正我们,“你们从方形的锹面就能分辨出来。”——撑住门,留出可以挤过的缝隙。
假如使劲抻住镣铐,几乎拉断脚踝的时候,我们就能抬头注视那道诱人的缝隙,斜射进来的狭长光线在我们眼中无比神圣。那是生命开始的地方,当然,我们被困在了错误的一侧。
你们也许在想,他们究竟从哪儿弄来那样一扇门?这栋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谁有闲暇诱骗谋杀女人?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多次一直不受惩罚?
可我们还是遇害了,估计他们也是真的非常想杀死我们吧。
佐伊吸食冰毒上瘾,把她引诱进地下室很容易。她当时的老板是一位结实的女人,在东边某个地方开一家廉价饭馆。老板对佐伊很好,把她安排在厨房工作,说她瘦得皮包骨,需要学会做饭。
“先给锅加热,”她说,“然后倒油。”其实佐伊很喜欢,喜欢锅碗瓢盆和加工食物的工作。
可是她偷钱,长此以往,被炒鱿鱼也在所难免——“也许不会被开除呢。”她说。所以老板避开她的目光说不会报警,但是让她赶紧滚时,她才感到揪心。
佐伊最喜欢的颜色是西瓜粉和柠檬绿,别逼她从中再选一个了。
罗利在跟莫妮卡说话。真走运:莫妮卡在一家电子游戏公司担任初级开发一职,这家公司出品的一款角色扮演游戏罗利非常喜欢。于是他坐在沙发床旁边,向莫妮卡提问。能使用手雷传输到先灵堂吗?如何解锁秘密地图?如果问巨兽使用哪种牙膏,就能驯服它,这是真的吗?
莫妮卡聪明得很。“噢,天哪,”她摇着头说,“新发行的作品绝对会带给你惊喜,你等着瞧吧。”
罗利——“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张嘴微微发出一声叹息。他在地上坐直了身体,旁边就是沙发床,我们曾经被他压在上面。他睁大双眼,跟圣诞节早晨的孩子一样幼稚。
“不过很难想象出来,”莫妮卡指着锁链说,“你觉得可以打开锁链吗?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虽然我们都不用呼吸,但是此刻全都屏住了气息。
这样的诱惑似乎让罗利感到痛苦,“钥匙在楼上。”
“我跑不了。”莫妮卡开玩笑说,然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暴露出一丝绝望。
罗利盯着她的脚镣看了很久,“不行。”他最后说。
我们长叹一声。莫妮卡有个明显的劣势,她是第十四位受害者,在她之前的多位女性已经尝试过类似的策略。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罗利居然给莫妮卡解释起角色扮演游戏。
然而莫妮卡才是游戏公司的专业开发人员啊。
不过话说回来,她很聪明,假装漫不经心,询问罗利使用的游戏角色、取得的游戏战绩和完成的游戏任务,时而扬眉,时而赞叹,显得钦佩他的表现。(不过凯特琳和奥克塔维娅生前也常玩他们谈论的的游戏,她俩说罗利绝对是个菜鸟。)
“我认识那个模块的设计师,”莫妮卡适时插进来说,“打赌他会乐意听听你的看法,我可以转达……再给我讲讲你怎么处理红沼。”她向前探身,真诚得让罗利继续夸夸其谈。只有我们能看出,每次她用向后靠的身体语言表示完全赞同时,都在转着眼珠四处寻找脱身的机会。
莫妮卡这个女孩可真聪明。
可话说回来,我们大多数也都很聪明。
这是艾莉,她未婚夫最喜欢绿色,所以她也是。她会花几个小时编辑照片上传到社交媒体,愿意为了未婚夫打扮、做饭,从网上找菜谱变着花样取悦另一半。
我们对此没说一个字,直到有一天她愣着说“我没有自己的生活”,然后倾诉的闸门开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