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改革开放的长子》)
胡先生当然思考过这些问题,这些变化,这些“改革开放”打在年轻一代身上的印记,某种意义上他做“舆论工作”——他既回避了意识形态色彩过于强烈的、但本质上更准确的“宣传工作”,也很自觉地把“新闻工作”这样的词放在一边,这是一个“做舆论”的工作——的核心就是这个。
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胡先生成为中国舆论场上知名度最高的人物,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诸多恶名与骂名。某种意义上他甚至不是一个有争议性的人物,与他政见不同的人会视他为小丑。
他很谦虚地说,这只是他的一些感受。真正能解答这些年间变化与问题的,得听专家解读。
政治参与与平等
“互联网提供了平民、普通老百姓参与政治的绝佳机会,议政的绝佳机会。我们年轻时哪有这机会,政治离我们很远,我们也不谈政治。就像我们这些人,我读研究生的身份是军队的,走得已经很靠前了。我们从来不会去谈国家应该走什么道路,应该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是上边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些东西它到不了我这儿,不是我们操的心。社会也没给我渠道让我操这个心。”
不过,后来他在谈他的八十年代的时候,又很热情地说及往事,胡先生 1989 年 11 月正式成为人民日报员工,在那儿之前的春天身份还是北外的学生,“正是要毕业的过程当中,我一天到晚跟学生在广场上,我不跟北外的人在一起,我跟别的学校的在一块。我怕北外那帮小子把我告了,因为我是军人啊。策略还挺成功,我什么都闹,但我毫无踪影,审查的时候我啥事也没有。”
已经过了三十几年,胡先生提及过往精神放松,没有任何负担,有一种百家讲坛的轻松劲儿——我相信他此刻讲及此没有太复杂的心情,他当年的参与热情是事实上的“谈国家应该走什么道路”,那时,他应该也是真诚而且投入的——胡先生的恶名当中包括“投机分子”,我相信至少三十年前,还不是。“事件过去一段时间了,在书店里买书,有人买带子,买就买了,他还要放一放,放出来《国际歌》。诶哟,在书店里,我突然听见有人放《国际歌》,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三十年后,他有一种当年“过来人”几乎都有的一种犬儒主义的态度,那“不是我操的心”。紧接着的一句话,我相信他也是真诚的:“那时候人民日报最热闹了,集体游行。回过头来看,大多数都冷静下来了,当时我们没有这个视野。”
胡先生所没有的“视野”,指的是邓小平的视野,“邓小平多厉害啊。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出来一个魏京生,一出来就马上搞一个四项基本原则。我印象中,刚一改革开放,好嘛,一下子就乱了,就出了西单民主墙。毫不犹豫就给魏京生抓了,西方当时骂得多厉害!你看当时西方怎么说魏京生。The father of china democracy movement,中国民主运动之父!前几天我才看到还这么说。邓小平毫不犹豫给他抓了。”
“在广场上,天天晚上累了,就喊放《国际歌》!年轻人,经历了那段时光,如果说排练排练,让每个人都经历这么一段,挺好玩的。但是回过头来,学生那时候挺激烈的。你看后来我成了一个保守主义者。”
保守主义者的话题暂且不谈,关于是不是可以谈政治,他有选择地忘记了他曾经不是那么保守主义的时候的热情。
胡先生会觉得现在的互联网才是真正的“参与”。“北京出租车司机那种都是信息,谁当外长啊之类的,那不一样。现在是什么,是国家政策国家道路的一个参与者,议政者。他要参与到这个当中,让国家按他说的这种方式来运转。虽然他的力量小,但是他觉着国家现在走这条路,他很生气;或者他觉得,你们怎么能这样!”
胡先生先是看到“打赏”,然后意识到同意或者不同意他的人与他是“平等”的,“你发现,他跟我是平等的,我们的资源和力量是不一样的,但是他心理上是跟你平等的。”胡先生出身于传统媒体,不可避免会有精英意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翻译成社会学的语言,他所经历的是言论的“民主化”,因为技术发展,普通人获得了与他同样的话语机会,而受益于言论“民主化”的人,与受益于任何“民主化”的人一样,会充分使用这个权利……直到有外力遏制了他们的发言机会,或者限制了他们的发言——用“算法”、或者用政策性强制性的手段。
“互联网给了人们参与政治,对社会进行价值评判的前所未有的机会。现在的年轻人处于这样的机会中,得到这样的机会,他们很开放,他们说这说那,国家朝哪个方向走,他们有权利表达。你看我们那时候,跟中央走,跟党走,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他觉得不足以说明问题,又加了一句,“能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的确忘了他眼泪刷地一下流下来的时刻,那也是一种表达啊。
“现在的年轻人参与政治了,有一些人给他们灌输这个东西,他们就会觉得:欸,我们的生活有问题是社会的责任,是社会不公平所导致的。我们过去也有农村孩子,使劲往上考,使劲往上折腾,做最大努力,他牢骚不牢骚也都是跟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怎么我就不行啊?怎么就轮不到我啊?他可能会抱怨单位,攻击目标比较小。”
胡先生时时不忘他和他的同学,他说在航天大院里,他的同学条件比他好,好太多了,人家里大彩电,他们家小破电视,人家里有电冰箱,家也宽敞,他们家五十平一大家人挤在一起,“但我没那么多敌视,我觉得是正常的,我们关系一直都挺好,家庭条件不一样,但我们一块高考,一块参加竞赛什么的。没敌意。”
“现在怎么着,公知不是老说吗?影响到他们了,凭什么我一出生就跟他不平等啊?他们阶级意识比我们那时候要强,凭什么我就不行,我为什么考来考去,我只能考成这样。我学校不行,为什么我学校不行呢?”
胡先生用了两个词来定义这个现象,先是把它定位成是一种“情绪”,同时又以进步主义口吻说它是一种“启蒙”。“就这种情绪吧,这种启蒙是公知们对中国社会、社会公平所起的作用,这些作用在小孩身上确实产生了影响。”
移民与城市化
“很多人都会觉得,哟,我到北京来了。为什么到北京来呢?移民,这是相当于移民啊。你只要是移民,就会有移民的痛苦,全世界都一样。”胡先生现身说法,如果当时他也参与到移民大潮中,他不会觉得在美国从底层做起就会抱怨,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住的不如人家、收入不如人家,他会觉得这一切是自然的。但一个外省特别是来自农村的年轻人来到北京、一个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本质上同样是一种移民现象,但他可能就会更在意平等性问题。“在我们办公室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外交部里也有很多农村孩子,占一大半。外地的,家庭条件不好,容易有阴影,他们参与这种话题,对他们来说可以疏解压力,抚慰他们,他们会觉得挺舒服的。”
他觉得这也是一种政治参与,“对社会的大的道路、大的价值框架,每个人都可以进行批判,人就参与进去了。平均看下来,宏大性,肯定超过我们那会儿。”胡先生似乎潜意识里还是要把它归结为即使年轻时他也“不是我们操的心”那个范畴。
这个时候,他还很体贴地不忘提醒我们:“每一代有自己的经历,成长环境决定一个人的价值观、判断力的逻辑。总结中国可不容易,九五到〇五这一层,切面太大了。”